第185章 爱兵如子
腊月初一。
陈景彦走马上任。
而此时,蔡州下任知府的人选却悬而未决,迟迟没有消息。
府衙内暂以同知陈景彦和通判舒吉光为尊。
通判品阶不高,职责主要是替朝廷监察地方官吏,又号‘监州’。
虽平时可辅佐知府处理,但如今知府未到任,他这个通判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腊月初二,陈初在府上设宴招待几位哥哥,席间自是少不了一番谋划。
第二日,陈景彦便趁着知府未就,任命了一批公人,拿下捕头、驿丞等关键职位。
当下,各级官吏都有着极浓重的乡土意识。
陈景彦就任时带着人暂且不说,如今又明目张胆的让桐山人抢蔡州的官,不由引起当地豪族侧目。
蔡源身为乡绅胥吏阶级一员,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分别拜访了柳家、孙家、聂家、朱家等蔡州大户。
柳家和桐山徐榜是儿女亲家,尽管此次升官没徐榜的事,却依然识大体的给亲家去了封信,内容自是替桐山系开脱。
孙家却早在今年六月初一西瓜节开幕当天,便和四海商行有了接触,后商行上市时,更是成为了第一批流通股股东。
聂家主人新丧,只有一个寡妇主事,家中好像有些不睦,乱糟糟的。蔡源匆匆见了一回,未能深谈。
朱家正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本家。
蔡源对本地乡绅的顾虑表达了理解,又为桐山系的动作做了一番解释。
四家对蔡源的到访皆礼遇有加,一来,如今四海商行财名赫赫,且在桐山时搞的红红火火,几家有心与商行合作。
二来,人人都知蔡源代表的是陈同知和陈都统,二人一位掌权、一位掌兵。
既然人家已摆出了低姿态,他们这些地头蛇没必要再和这群过江龙死磕,若能一起发财岂不更好?
最终,柳家和朱家先后派人去十字坡证券交易大厅购入部分商行股票,以示‘上船’,算是和桐山系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利益同盟。
陈初这边,几位哥哥到位,终于能放开手脚处置留守司下辖诸军之事。
不过,他以留守司都统制身份下发诸军的首份公文,说的却是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
公文中言道:蔡州留守司地处边陲重地,军士却疏于操练、武艺不精,着各军指挥使见文后安排军士由原来五日一操变为一日一操。为劳逸结合,每旬军士轮流休沐两日
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和靖安军指挥使朱达见此公文后,先后呈状回复遵命。
私下却依旧我行我素.各军军士一日早晚两顿清汤寡水的饭食,哪里有气力每日一操啊,便是军典要求的五日一操也做不到,以往每月能练上个三两回便不错了。
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见了公文,却连呈状都懒得回复,直骂:“陈小儿,不通兵事,瞎几把折腾。”
下首,寇世忠心腹、武卫军瑞字营虞侯巩瑞笑道:“想来这小子是想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管他娘几把火,反正烧不到咱武卫军。”
面目粗犷的寇世忠说罢,看向巩瑞问道:“他派到你营中的三名副百长都头,有甚异动么?”
“眼下并未发现有甚异常。”巩瑞答道。
“好,继续让人盯着他们。”
“是!”
虽然每日一操的命令除了镇淮军外没有任何一军真正执行,但每旬轮流休沐这一条,他们却都默契的遵循了。
谁会嫌假期多啊。
腊月初八,未时。
武卫军瑞字营甲队营房,得知明后两日休沐,众军士躲在臭烘烘的营房中谈论起假期安排。
“老孟,你休沐去哪儿?”
“我准备回家,你哩?”
“回家有甚意思,咱们几个去真阳县城吃酒吧!”
“吃酒?你有银钱?”
“呃”
老孟一句话把那位想要吃酒的袍泽噎的没了话。
什长秦大川见此呵呵一乐,向正在整理包袱的副百长刘四两道:“四两哥,你要回家么?”
刘四两身为军官,却和别的大人不同,他不但没住在居住条件好一些的军官官舍,反而和这些大头兵住在酸臭扑鼻的大通铺营房中。
并且他出手很是大方,谁家遇到点难事,只要张口,四两哥或多或少都会借给对方些钱财.
还有,四两哥经常能弄到一些稀罕吃食,比如鹭留圩方便面、糖块、腊肠等等。
这些东西不多,但在难眠的饥寒冬夜,每当刘四两悄声说一句,“兄弟们,我婆娘给我寄来几块方便面,大家分着尝尝”便是营房里不敢声张的狂欢。
一间营房住四五十人,几块方便面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每人能吃到的也只有指头大小一截。
但这种大方分享的情谊,迅速为刘四两在弟兄间积累起了威望。
同时,也让众人对鹭留圩有了一个模糊但向往的印象。
时间久了,大家不免对大方义气的刘四两家世感到好奇,便有人说笑一般问道:“四两哥,你这般阔绰,莫不是哪家富户公子吧?”
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富户公子,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耕田的泥腿子,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我们东家啊”
接着,他便会说起曾经的鹭留圩、东家来了以后的鹭留圩、鹭留圩的食堂、鹭留圩的大戏、十字坡的西瓜节
直把众军士听的如痴如醉,却又有些不信世上果真有如此好地方。
再说回这厢边。
秦大川问了刘四两欲往何处后,刘四两把包袱扎好,环视了营房内众人,忽然呵呵一笑,道:“我要回家一趟,若弟兄们无事,可随我去鹭留圩耍闹一番,酒肉管够,呵呵,有人去么?”
早就对鹭留圩充满好奇的秦大川和老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去!”
有他俩带了头,二三十人登时乱哄哄嚷嚷道:“四两哥,俺也去。”
“刘都头,你若不嫌聒噪,我也想到都头家叨扰一番.”
“四两哥,能带上我不?”
刘四两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同去,同去!去了,我便管招待。”
众人闻言,嘻嘻哈哈簇拥着刘四两往营房走去。
刚走至门口,却见正百长江树全站在门外。
众人脚步不由一顿.
虽然没人说透过,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武卫军对刘四两这些空降军官有戒心。
而这江树全是营虞侯巩瑞的心腹,巩瑞又是寇世忠的心腹。
果然,那江树全面无表情的打量众人后,道:“刘副都头,你要带兄弟们去往何处啊?”
刘四两也不慌,抱拳笑道:“回都头,兄弟们休沐,无事可作,我便邀他们去我老家吃酒耍闹一番。”
“哦?既如此,我也无事,跟着弟兄们同去可好?”
江树全的话,让众军士面面相觑江都头明摆着要监视四两哥啊,看来,今次去往鹭留圩的事要泡汤了。
却不想,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既然都头有雅兴,同去自然极好。”
“呵呵,那我便叨扰了。”
有了江树全的加入,气氛压抑了一些,但依旧按计划先去了蔡州城。
众人都是军士,又轻装简行,至酉时末天黑时刚好入城。
刘四两一行浩浩荡荡入城后,径直寻了一家名为翠华居的饭庄。
二十多人,拼了三桌才坐下。
随后,酒菜流水价的端了上来,军士们不由咋舌,就连那江树全也暗暗心惊.这三桌席面怕是得两三贯钱,刘都头好生阔绰!
“吃啊喝啊,兄弟们别愣着。”
待酒菜上齐,刘四两招呼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军士们。
怎能不拘谨,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大半这辈子也没来过这种档次的酒楼吃喝过。
得了刘四两的提醒,老孟笑呵呵道:“四两哥,那俺就不客气啦。”
随即动筷,吃一口肉喊一声好食,喝一口酒赞一声好酒。
江都头稍显斯文些,不忘说一声,“叫兄弟破费了。”
这边,三桌并席的热闹场面引起不少人注意,不久后有人在人群中发现了刘四两,马上有镇淮军将士前来与刘四两敬酒。
随即,前来和刘四两叙话、敬酒的人接二连三络绎不绝。
直到戌时末,刘四两才一一打发了镇淮军袍泽,微红着面庞坐回了武卫军军士中。
吃的满嘴油的秦大川,胡乱抹了一把嘴,又抽了一碗酒,这才敬佩道:“四两哥,认识你的人真多!”
微醺的刘四两笑笑,道:“都是我原镇淮军兄弟,今日他们也休沐,恰好在此遇上了,不与他们吃几杯,他们不依。”
秦大川点点头,随即却发现了华点,不禁疑惑道:“四两哥,镇淮军的军士怎都这般有钱?都能来这样的馆子吃酒?”
刘四两没想到对方看问题的角度这般奇特,想了一下趁机道:“他们平日吃住在军营,那一贯饷银根本没地方花去,趁着休沐还不出来潇洒一回?方才,我一个兄弟说,今夜蔡州城中的酒肆勾栏,差不多要被镇淮军的兄弟包场了.”
“他们还能去的起勾栏?”
秦大川愈加惊愕,但江树全却望着刘四两,迟疑后问道:“刘兄弟,镇淮军普通军士发饷银一贯?”
刘四两随即压低声音道:“嗯,普通军士实发一贯,除此外,还有补贴。”
“何为补贴?”江树全追问道。
“呃其实就是饷银,但陈都统担心镇淮军饷银过高,会惹得其他诸军不快,便借了补贴名义下发镇淮军普通军士每月到手饷银一贯五百钱”
刘四两看了江树全一眼,声音更低了,“若像都头这级别的军官,饷银实发三贯,一年两节肉油米粮另算.”
“.”
江树全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的饷银应有两贯,然则实发只有一贯,且一半为不值钱的交钞。
同时他也明白刘四两口中所说的‘陈都统担心惹其他诸军不快’是甚意思,饷银高了,军士不可能不快,不快的只有上头那些大人因为镇淮军军士的待遇会衬托的他们吃相很难看。
江树全迟疑片刻后,低声问道:“兄弟,陈都统为何对属下这般仁厚”
“哎!大人私下曾说过,当兵吃粮,本就是一个卖命的活计,他只要在任一天,便不要底下弟兄流血又流泪.”
“好一个不让弟兄流血又流泪!”江树全有些激动。
同桌老孟却急切道:“既然都统大人如此仁厚,为何不在我武卫军行此法啊!”
“.”
在坐几人同时看向老孟,像看白痴一般。
刘四两闭口不语,终是由秦大川低声为老孟解惑道:“憨子,咱武卫军寇大人说了算,陈都统如何能在咱军中行此法!”
这话出口,一桌人都沉默下来。
同样扛枪当兵,人家镇淮军吃的起酒肉,逛得起勾栏.他们武卫军呢,怕是十人八人还凑不够一顿路边小摊的酒水钱!
这时,刘四两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才小心道:“我与你们说件事,切莫外传。”
“四两哥,说来。”
“你们知晓么,陈都统上任首月,便实发七成饷银给了各军指挥使,大人为了让弟兄们好过一些,直接减掉了自己那一成火耗。可不想,到了咱们手里的饷银却一文未增,你们说,到底是谁把大人那一成好心,给吃了?”
‘咚!’
刘四两话音刚落,秦大川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桌面上,虽不敢指名道姓骂人,但那一脸怒意却是藏不住。
江树全坐定沉默半天,终是跟着叹了一回,“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哎,上头大人,不把咱当人啊!”
夜里亥时。
位于南门内的镇淮军招待所。
寒冬腊月,外间天寒地冻。
招待所丙三号房内,却温暖如春。
因为席间的一番话,武卫军众军士情绪不高,没甚聊天兴致。
但十六岁的茅头却格外兴奋,在通铺大炕上蹿下跳,“四两哥,这屋里、这铺上咋恁暖和哩?”
“呵呵,茅头,这是火炕,底下烧着火龙哩。”刘四两躺在炕上解释道。
“噫!那一天得得多少柴烧啊!”
“据说整个招待所,光烧炕一天就得千斤柴。”
“吓!恁多,那咱住一晚需多少钱?”
“这种房间,二十文一晚。”
“恁便宜?”秦大川忍不住搭腔道。
这丙三号房虽是通铺,但被褥干净、屋内暖和,睡前还提供免费热水泡脚,二十文当真不贵。
刘四两笑了笑,盘腿坐了起来,道:“都统大人又不指望此处挣钱,这招待所啊,就是为了方便镇淮军将士才建的,我若不是有些关系,咱还住不进这里呢。”
“怎个方便将士啊?”秦大川也起身坐在了刘四两旁边,随后,茅头、老孟等军士纷纷围上来坐下。
一直闭眼假寐的江树全也睁开了眼睛。
“呵呵。”
刘四两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西瓜子,在炕上放了,让大家随意吃,接着才道:“你们也知晓,这镇淮军中有不少桐山人,离乡当兵,家人不免挂牵。这招待所便是为了接待前来探亲的爹娘、媳妇儿”
说到此处,刘四两神秘兮兮笑了笑,低声道:“那乙类房都是带盥室的单间,专为将士夫妻团聚所设,内里不但有六尺宽的大床,还有双人浴桶。若是镇淮军将士妻子来访,不但免房钱,还免费提供一盒羊肠哩”
“给羊肠作甚?吃的么?”茅头懵懂道。
已成婚的军士嘿嘿一笑,老孟则一巴掌打在茅头后脑上,斥道:“小孩子问恁多作甚!”
这边吃吃吃笑成一片,独自躺在另一边的江树全头枕手臂,望着房顶,忽然语气复杂的插了一句话,“哎,爱兵如子这句话自我加入行伍,便不断从上官口中听说,却从未见过。直至今日方知,这世上竟真有这么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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