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宇文彬,走过繁花似锦,又入葱荣树林,这里的叶片呈现黄橘红三种色彩,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阳光洒落之处,映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比那绚丽花海,更多一种灿烂夺目之美。我想象中姜妃胭应是个清丽绝俗,不染纤尘的女子,却不明白这样的女子怎么不选个素淡清雅的所在,反而迷恋这凡俗的炫彩?
穿过三色树林,便有一座青石板桥横在眼前,桥下是清泠泉水,淙淙有声,对面是翠竹青松,隐约能看到白墙一角。繁花灿林过渡到松篁修竹,竟如此自然和谐,丝毫不显仓促。我不禁又对姜妃胭刮目相看了:看来能让宇文彬钟情的女子果然非同一般。
赭云轩隐匿于绿影婆娑深处,乌瓦白墙,淡雅朴素。宇文彬叩响了圆门上的铜环,不时便有人来应门,我一瞧便吃一惊,想那应门的本该不是耋耄老者就是垂髫稚童,这样一个七尺昂藏、相貌堂堂的男子却也来应门,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这男子虽做仆从打扮,却难掩一身的贵气与傲气,哭丧着个脸,全无待客之意:“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宇文彬道:“在下听闻此间女主人身中剧毒,特此赶来救助。”
仆从呵呵一笑,极尽鄙视:“我家小姐所中之毒乃是上古奇毒‘弹指红颜老’,人间药石已然无效,即便小姐身为神农后人,医术已臻化境,却也难解这自古无解之毒。你又是什么人?难道医术竟然超过神农后人,何以夸口‘救助’二字?”
宇文彬浑不在意:“在下宇文彬,携瑶草碧珺而来,救助便在顷刻。”
仆从倒没有注意“宇文彬”的名讳,只听到瑶草碧珺四个字,就变得欣喜若狂:“如此一来,小姐有救了。翠浓,翠浓。”不见有人应他,于是将宇文彬二人让进门来,十分谦恭地笑道:“这样便由在下为两位引路如何?”
宇文彬笑笑摆手道:“这个倒不必,此间在下只怕比尊驾要熟稔许多。”举步要走,见一个绿衣小婢匆匆赶来,对着仆从数落道:“裴岚英,你鬼叫个什么?”
裴岚英指着宇文彬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位、这位是……”
这个叫翠浓的小婢一看到宇文彬,竟然喜极而泣:“是宇文公子,是宇文公子。可把您给盼来了,小姐这几日时常昏迷不醒,清醒的时候就总说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她,这个人就一定是您……来,我来带路,咱们这就去瞧小姐。”
宇文彬道:“翠浓,你可忘了,我在这里住过多久哪里还需你带路。”
翠浓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笑道:“是,是——”忙行了两个欠身礼。
宇文彬匆匆转身朝**去了,我正要跟上,却听那仆从愤然不平:“这人到底是谁?好大的派头。”
翠浓点了一下对方的头:“你道他是谁?他可是咱们小姐心尖尖上的人,老谷主还在世的时候,他可是在咱们门下跟小姐一块学医来着,可算是青梅竹马了。如今咱们小姐有难,他更是拼了命的把那瑶草碧珺给抢了来,单是这份情意与能耐就不是你能比的。”她见裴岚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又道:“别以为你以江南锦绣山庄二公子之名甘于屈居赭云轩一应门仆从就情意可嘉了,告诉你,侍奉花圃的小田那是蜀中巨贾田钟灵的独子,还有厅堂执扫的陈颖之那可是陈朝皇亲贵胄,这些人哪一个对小姐不是爱慕难舍,深情款款,只求能常伴身旁,日日得见便已足够,谁又会像你这般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岚英恼怒难当:“我?我是癞蛤蟆,你、你就是地上的烂泥巴,不管你每天打扮得怎么花枝招展,也没有男人会甩你一眼的。”
翠浓被气得跺脚大哭。
我不再理会二人,眼看宇文彬穿庭过廊,脚步越来越急,也根本顾不上回头看一眼自己是否跟上,想来他现在心里只怕已满满的都是姜妃胭,自己还这般死乞白赖地跟上去,那也太不识趣。是否该就此离去,反正不管是恩是情,自己此番都已还报了,该是踏上遥遥征途,寻找自己的回归之路了。只是始终不甘心,始终还想一睹这个女子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美到什么程度的女子让这么多青年才俊不惜纡尊降贵,甘充贱役,还想要看看自己差点丢掉小命才夺得的碧珺到底是入了何人口中。
珠帘影动,金兽紫烟,轻纱曼舞,奢香充栋。
与外观的简朴素雅浑然不同,姜妃胭的居室内却是富丽堂皇,极尽奢华的,一桌一椅,挂饰摆设无不别致考究,哪怕是糊窗用的也是极为罕见的蝉翼绸,上面还用金粉细细描画出曼陀罗的花样来。我忍不住想这女子的格调只怕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层层珠帘后,是遮挡严实的锦绣暖帐,丝丝馥郁的香气就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仿佛里面本就焚着一樽香炉似的,这香气虽然浓烈,却十分好闻,并不令人反感。床边立着个红衣小婢,长得很甜美,眉头却紧锁着,但一看宇文彬,立马眉开眼笑:“小姐,宇文公子来了。”
宇文彬注意到白玉石圆桌旁还坐着个俊雅的青年男子,以手支颚,冥思苦想着什么,连宇文彬二人进来也浑然不觉。
“彬,你终于来了,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纱帐中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来,就像一块晶莹通透的白玉,手的主人声音低缓柔弱,却有一种魔魅的穿透力,让人一听之下就再也不能忘怀。
宇文彬牵住玉手,温和地说道:“不,我是来救你的。”
红衣小婢代为引荐道:“宇文公子,这位是当今杏林国手董酩乔董公子。”
宇文彬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是杏林鼻祖董家的人,失敬,失敬!
董酩乔站起身来摇了摇头,神情十分沮丧:“枉我一直以解过鹤顶红之毒自鸣得意,虽得与姜姑娘齐名,信誓旦旦地从大都赶来,面对‘弹指红颜老’却一筹莫展,实在惭愧!”
姜妃胭道:“董公子又何必自责,我自己对这奇毒同样是无计可施呢!”
董酩乔道:“姜姑娘也是医者难自医……”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被红衣小婢打断了:“宇文公子,你此番前来可有把握救我家小姐?”
宇文彬从药囊中掏出通碧莹绿的碧珺来托于掌上,掌上犹自带伤。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瑶草碧珺,想不到我董酩乔今生竟然有缘得幸一见。”
宇文彬似乎也对这个杏林国手有些不耐烦了,他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对红衣小婢吩咐道:“蕊红,你用三花九子草、冰杞子,龙爪兰煮水,第三道的时候用玉器盛起,到冰窖里取了冰块放进去,端到这里来。”
蕊红诺了一声,向我使个眼色,但见董酩乔仍是痴站没有退意,于是甜甜一笑道:“董公子,蕊红对煮药之道不甚了了,还请您从旁协助呢!”这痴人才恋恋不舍地挪动脚步。
我一面跟着出去,一面想这董公子太也没有颜色了。自己也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宇文彬,见他神情缱绻,爱怜横溢,根本无心他顾,心里蓦地一拧,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蕊红把晏董二人引至卧房对面的书房,又奉上两盏甜香沁脾的桂花蜜茶,便退下了。卧房和书房东侧是由一间厅堂相连接的,本该成四合之势,西侧却架着一丛紫藤花棚,正值花开时节,紫荫垂落,暗香袭人,美不胜收,花下置着石桌石凳,真是个纳凉倾谈的好处所。
我觉这董公子虽生得俊秀,却呆头呆脑的一身酸腐气,也不太想搭理他,兀自感到无聊没趣,于是在书架跟前信步来回,随便抽取书本来看,先取了一本《本草经》,翻开一看里面都是篆体字,悻悻然放回去,又取了一本《神农御兽札》,翻了几页感觉晦涩难懂,也放回去了,再取一本《上古纪事》,讲得倒是中华上古各族的起源之故事,倒是颇有趣味,一时间看得竟入了迷,连那董公子的数次呼唤她都浑然不知。
董酩乔无奈之下,只有走到我跟前,再次唤她:“姑娘请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嗯?”
董酩乔道:“在下见姑娘面色苍白泛青,气息紊乱急促,可是有病在身?可否容在下诊一诊脉象?”
我笑道:“董大夫这可是职业病了,莫不是见了哪个情状有异的人,便都有为其把一把脉的冲动?”
董酩乔一愣,对这“职业病”三个字虽然不懂,倒底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拱手说道:“医者父母心,哪有病人就在眼前却置之不理的道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又是一酸,想起宇文彬说来赭云轩后就为自己好好调理的,如今却将自己凉在一边置之不理,于是伸出手腕赌气地说道:“好吧!就有劳董大夫为我一诊脉象,看看我到底还有几天好活?”
董酩乔连忙摆手道:“姑娘年纪轻轻的,断不可出此自暴自弃之言,何况还有我这名大夫在此,虽被世人不弃冠以‘医圣’的称号,却也绝非浪得虚名。纵无起死回生之能,但是想保住一人性命却不在话下。”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颇有气度,令得我不由地对他又生了几分敬意和好感。
把过脉,董公子眉目舒展开来:“姑娘脉象柔弱无力,虚浮游移,想是体内有瘀伤所致。姑娘可是胸口遭受过重击?”
我道:“果乃神医,一诊便知。我的伤便是这瑶草碧珺所致。”于是将她与宇文彬二人如何获取瑶草的经历做以简述,然后凄然苦笑。
董酩乔也凄然苦笑道:“想不到你我二人同病相怜,都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奋不顾身。”
我道:“倘若此番我跟宇文不能及时赶来,你预备如何救她?”
董酩乔道:“其实这‘弹指红颜老’虽然霸道,毒性却不猛烈,不会令人猝死,只会慢慢折磨人的身体消磨人的意志。中了这个毒,过一天就如同常人的一年,但凡女子无不以容貌为重,而姜姑娘更是以容貌自负,看着镜中如花容颜瞬间老去,任谁都受不了吧!自从大都赶来这里也整整半个月了,我重新查阅各种医学典籍,仍然苦思无解,她虽并无怨怼责怪之言,每每入夜却痛哭失声,殊不知我心忧痛更甚。所以,我才做了决定。”
我急问:“你做了什么决定?”
董酩乔道:“我决定用‘换血’古法来救她,哪怕风险很大也值得一试。如果成功,她容颜恢复如初,我有幸为她一死,也死得其所,倘若不成,能跟她一起共赴黄泉,也是美事一桩。”
我叹道:“宇文彬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都甘愿为他不计生死。她……是个很美很好的人吧?!”
董酩乔幽思神往,痴痴地说道:“她美得就像一个梦。打从百灵州临江阁上见她第一眼起,我的心便不在我身上了。不过我也从未奢求过什么,只要她平安喜乐,事事顺遂便了。”他看了看我,白净的脸上有些微微泛红,“不过,我想过,就算把‘弹指红颜老’的毒血换到我身上来,我亦还有五六十天的期限好活,而且我是男子,鹤发鸡皮对我来讲也无所谓,所以在此期间,只要动得了,我还是可以悬壶济世,造福百姓的。”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她本以为呆呆的人,突然发觉,这个迂腐木讷的人原是如此痴情仁善,竟还有些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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