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这片土地上的喧嚣仍未消失,齐军将士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
他们不断谈论着昨天的大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说起自己的战功更是唾沫横飞,当然所有人都非常关注这一战的结果。
景军在尧山关内堆积如山的粮草只被焚毁一小部分,西南面那座军营近乎完好无损,这些都成为齐军的战利品。
经过刘元等都督府属官以及大量人手彻夜不眠的统计,此战齐军共歼灭景军两万八千余人,而景军参战总兵力为四万出头,损失可谓极其惨重,甚至连主帅蒲察都成为阶下囚。
除此之外,景军大将兀颜拓、和速嘉、颜盏、必兰等人都成为齐军的刀下鬼。
齐军阵亡七千余人,不到景军阵亡人数的零头。
这不代表齐军将士尽皆以一当百,战力远在景军之上。
在战事的前中期阶段,两军的伤亡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在和速嘉率领的披甲骑兵被长刀军击溃之后,景军随即陷入绝境,在接下来的溃逃过程中,景军的伤亡人数飞快增加。
若非蒲察亲自领兵断后,最后景军能不能撤走一万三千余人尚未可知。
纵如此,景军此战可谓一败涂地,不光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更丢掉了至关重要的尧山关。
现在摆在齐军面前的是一片坦途,往西一百四十余里就是只有少量景军把守的河洛城。
对于陆沉来说,这一战意义极其重大。
在西路军遭遇惨败、靖州防线岌岌可危的当下,他能够顺利击溃景军攻下尧山关,对于扭转全线局势将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完全独立指挥战役,不像之前会有人帮他查缺补漏。
此战足以证明他的带兵能力,至少定州各军将士已经对他敬若神明。
原因很简单,大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着刀口舔血的活计,除了忠君报国这个因素之外,谁不想打胜仗拿军功加官进爵?
毫无疑问,陆沉就是那个能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人,这可不是旁人强行灌输的观念,是用敌人的首级铸就的威望。
陆沉能够感觉到周边人眼中热切的崇敬,但他没有太多时间体会这种感觉,在睡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便重新投入到忙碌之中。
用过早饭之后,陆沉处理了几件紧要的军务,随即让人将蒲察带到帅帐。
他没有特意让人摆出森严肃杀的阵势,帐内只有秦子龙等亲兵和几名书吏,以及昨日亲自突入景军阵中生擒蒲察的厉冰雪。
仅仅过去一夜,年仅四旬的蒲察就像老了十余岁。
鬓边雪落青山,眼眶深陷佝偻,步伐迟滞艰难。
这座帅帐更让他微露悲愤。
因为这里原本是景军在尧山关西南边的大营,曾经蒲察和车里木就是在这座帅帐里商议大计,如今他变成镣铐在身的阶下囚,那个年轻的敌人却是一副主人的姿态。
他站在堂下,抬头望着前方的陆沉。
敌人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但以前只是在战场上远远瞧见,现在当面一见,蒲察终于直观地感受到对方的年轻,以及那份远超年龄的从容气度。
陆沉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打开他手上的镣铐,请他坐下。”
“是,公爷。”
秦子龙上前解开,然后近乎强迫地将蒲察按在旁边的交椅上。
陆沉又道:“给他一杯茶。”
蒲察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手段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无非是劝降之前的示好。
一念及此,他漠然说道:“技不如你,无话可说,要杀便杀,何必费心?”
“这件事不急。”
陆沉神情平淡,徐徐道:“说起来你我算是老对手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彼此。”
蒲察沉声道:“如果陆都督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不介意看一场猴戏。”
“败军之将,哪来的脸嘲讽亲手击败你的人。”
厉冰雪冷不丁地开口,她昨天在混战中生擒蒲察,这句话的杀伤力难以想象,蒲察瞬间就涨红了脸庞。
陆沉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微笑道:“蒲察将军多心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虽然蒲察不愿搭腔,但是陆沉终究给他递了一个台阶,不然面对神情冷峻的厉冰雪,他很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陆沉道:“我相信你对昨天战事中的诸多细节很感兴趣,难道你就不想听我解惑?我知道你心存死志,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带着满心疑惑去死,未免有些可惜。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蒲察不禁冷笑一声。
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好处,更何况是陆沉这种奸诈之人莫名其妙的友善。
他缓缓道:“你有这么好心?”
“好心谈不上,想跟蒲察将军做一笔交易而已。”
陆沉调整一下坐姿,悠然道:“我让你没有遗憾地去死,你告诉我景军在尧山关到河洛城的所有兵力部属信息,以及河洛城内的详细情况,如何?”
蒲察稍稍沉默,随即略带讥讽地说道:“告诉你又何妨?我军在往西一百多里的路上布置了重兵层层设防,南京城内守军四万余人,你就算攻破尧山关又如何?就算你尽起麾下所有兵马,也无法对南京城造成威胁。”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蒲察将军,这就不够厚道了,怕是连兀颜术都不知道他麾下居然多出这么多兵马。”
蒲察听到这句话便闭嘴不言。
陆沉见状便说道:“看来将军不想和我做这笔交易。我知道,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连死亡都不惧,更不会将严刑拷打放在眼里。但我觉得不能那样对待你,虽说战场上各为其主,但你也算得上有能之将。我准备对你以礼相待,让世人都知道你已经归降大齐,并且尽快让你们的皇帝陛下知情。”
“你无耻!”
蒲察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他如何不明白陆沉这个举动的阴险和毒辣,如果对方真的这样做,哪怕他不可能归降南齐,也会牵连到远在大都的亲人。
这一战他输得太过彻底,本就会引来天子的震怒,所以他才主动领兵断后,只求能多保住一些将士,以便能在天子那里求得些许宽宥,避免殃及三族亲眷。
如果蒲察之前战死沙场,他当然不用理会陆沉的威胁,可是他失手被擒是很多人看见的事实,在这个前提下,陆沉的手段极有可能成功。
“多谢夸奖。”
陆沉轻轻一笑,又非常礼貌地问道:“蒲察将军,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蒲察满面颓然之色,艰难地说道:“就算你知道了那些信息,又有何用?尧山关确实很关键,因为它是南京城东边最坚固的屏障,所以我才奉命镇守。但这不代表我军在西边的防线一片空虚,更不必说南京城的重要性。你理应清楚南京城的易守难攻,这一次你再想用火药也很难成功。哪怕城里只有一万守军,也足以守个一年半载。”
“多谢将军为我解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些信息。”
陆沉放缓语气,道:“你就当我是好奇心作祟。你放心,只要你如实相告,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并且不会让你的亲眷陷入危险的境地。说不定将来你还能活着回去,毕竟两国交战难免有换俘的时候。”
蒲察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沉笑道:“我这个人优点不算多,勉强还算重信守诺。最关键的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蒲察凝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经过长久的迟疑,最终低声说道:“我只是兀颜留守的副手,而且很早前就来到尧山关,对后方的情形不甚了解,兀颜留守也没有必要事事通知于我。你要问我哪座城有多少兵马驻扎,以及详细的兵力配置,我没法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兀颜留守将大部分兵马带去南边,尧山关和东北边也有重兵把守,所以……”
他又停顿片刻,缓缓道:“尧山关往西以及南京城内,肯定有一定的兵马驻守,但是估计不会太多。”
“原来如此。”
陆沉微微颔首,和煦地说道:“有劳将军了,来人——”
“等等。”
蒲察打断他的话头,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方才说过,可以告诉我昨日一战的细节。”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蒲察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知道你攻破尧山关的手段,想知道你麾下的步卒凭什么可以击败我的披甲骑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既然你有这样的杀手锏,为何迟迟不肯主动出击?”
这一回轮到陆沉沉默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蒲察将军,你以身入局确实用心良苦,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肯放弃,足以令我道一句佩服。”
蒲察望着对方清明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惊。
那股压抑又失措的情绪再度将他淹没。
可是他扪心自问,并未发现哪里露出了破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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