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彦在谈论翟林王氏的时候,陆沉其实还在思考那四条措施。
天子笼络边军中下层将领、划分战区实现权力切割、轮转制度避免区域僵化、边疆主官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这些手段不会立刻削弱陆沉手中的军权,但是只要能够顺利推行,陆沉身上的束缚会越来越多。
正如李道彦所言,这些都是非常温和的水磨功夫,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
陆沉没有理由阻止,除非他公开竖起反旗,否则他只能捏着鼻子接受,因为这些措施明面上不是针对他,就像他利用京察风波剪除李适之的羽翼,本质上都是阳谋。
纵然这些年久经风雨,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陆沉依然能感受到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不动声色之间施加给他的巨大压力。
然而李道彦仿佛真的只是闲谈,继续风轻云淡地聊起翟林王氏的问题。
听到老人自嘲的话语,陆沉感慨道:“老相爷何必自损,世家望族之中终究还有您这样心怀家国的大贤。”
“你不适合拍马屁,在这方面恐怕连丁会都比不过。”
李道彦略作打趣,看起来精神头恢复了一些,于是将那枚棋子往前一推,继续说道:“像翟林王氏这样根基深厚的门阀世族,行事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规则,你的老丈人王承无法决定整个家族的命运,家主王安仲同样做不到。只要天子给翟林王氏抛出足够的诱饵,这个历史极为久远的望族一定会沉浸在权力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听到这里,陆沉不禁轻声叹道:“老相爷言之有理。”
这会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于是又好奇地问道:“翟林王氏容易被分化拉拢,那么老相爷有何妙策拿捏七星帮?”
“没有。”
出乎他的意料,前任左相干脆利落地摇头,老迈的双眼里泛起智慧的光芒:“这世上从来没人可以做到无所不能,只有蠢人觉得自己事事尽在掌握。七星帮因暴政而出现,二十余年一直背离朝廷,完全因为你个人的魅力才会重归大齐治下。他们对朝廷天然不信任,对你矢志不移地追随,即便你没有迎娶林颉的女儿,这股势力依旧只会遵从你的号令。”
陆沉正色道:“多谢老相爷指点。”
老人开头那句话确实让他获益匪浅。
李道彦微笑道:“但是从朝廷运转的角度来说,林家和七星帮可以造成的威胁远不如翟林王氏,再者我先前说过这些举措不是要逼你去死,只是在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尽力维系中枢的地位。”
陆沉闻言坦然道:“这倒也是,老相爷的出发点和那些人不同。”
李道彦又拿起第三枚棋子往前一放,徐徐道:“陆家商号目前和江北民生的联系不算特别紧密,天子和李适之让许佐入京算是歪打正着。即便没有这一步铺垫,天子只需撤换一些重镇的主官,同时支持江南的大商号渡江北上,便足以搅浑这潭水。令尊的能力的确出众,但是用商号撬动民生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如果再有人从中作梗,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很低。”
陆沉静静地听着。
老人先是将他的底牌一一阐明,然后又给出应对的策略,温和却有效。
若是换做旁人这样做,难免会有几分得意自矜,但是李道彦用他的坦诚和亲善,让陆沉无法生出反感的情绪。
关于老人对陆家商号的判断,陆沉点头表示认可,随即问道:“如果是老相爷操持的话,你会怎样对待我在京城的布置?”
“什么都不做。”
李道彦坦诚地说道:“在京城布置耳目,这种事不光你在做,天子做得更加光明正大,绝大多数世家门阀都在做,我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为何要大动干戈引得朝堂震荡?从古至今,除非是异族进犯不死不休,杀人都是最下乘的手段。至于你和织经司的关系,天子未必完全没有察觉,若是让我来操持此事,绝对不会轻易揭开这层盖子。”
陆沉问道:“静待时机?”
李道彦将第四枚棋子前推,点头道:“耐心地收集证据,等到你想掀桌子的时候,告诉天下人这件事的内幕。你身为边军实权武勋,竟然和织经司主官暗中勾结,世人会如何看待此举?即便你的初衷是为了自保,但是有些事情并非黑白分明,到时候你连自证清白都做不到,民心皆向朝廷,你又有几分胜算?”
至此,陆沉的底牌除了七星帮不可动摇之外,尽皆受到老人的钳制。
李公绪望着陆沉依旧平静的神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他想起当年那段给陆沉当亲兵的岁月,曾经亲眼见证陆沉如何拼命为大齐抵御强敌,尤其是某次从军事院出来,陆沉在温暖的阳光里随意坐在街边,和亲兵们一起简单填饱肚子的画面,至今让少年记忆犹新。
这样的人……为何会被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像防贼一般对待?
陆沉饮了一口茶,瞧见少年沉郁的脸色,于是微笑道:“公绪,你有何看法?”
李公绪愣了一下,随即老老实实地说道:“先生的脾气真好。”
“嗯?”
陆沉略显错愕。
坐在对面的李道彦不禁笑了起来。
李公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低下头。
李道彦看了一眼这个孙儿,悠然道:“稚鱼儿,你先生的脾气好坏历来是分人的,他对你自然和蔼亲善,对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也很尊重,不代表他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这副模样。”
陆沉没有反驳,只是心悦诚服地对老人说道:“老相爷的提携庇护之恩,晚辈会牢记于心。”
“这些谈不上恩情。”
李道彦微微摇头,恳切地说道:“一方面我非常欣赏你的品格,另一方面我和稚鱼儿的想法不同,或许他认为你的处境颇为憋屈,但是我只会觉得被逼到绝境的陆沉最可怕。”
“怕?”
陆沉略显不解。
哪怕没有今日这场坦诚的谈话,他依然坚信面前的老人是除先帝之外,大齐朝堂最有智慧的人物,亦是真正能压制住他势头的幕后掌舵者。
李道彦轻叹一声,眼中浮现几分怅惘:“怕你铤而走险,走上那条最极端的路。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大齐而言,这都是最坏的结果。朝廷虽然控制着边军的后勤命脉,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想过,边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傻乎乎地等死。江北的资源足够你麾下的将士支撑一段时间,足够你带着他们千里奔袭,从定州到淮州没有人能阻挡你,届时你率十余万精兵渡江南下,京军怎会是你的对手?”
“就算你无法威胁到京城,江南富庶之地毫无疑问会成为边军的跑马地,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亿万百姓生灵涂炭,江山社稷就此倾覆……”
老人的神情略显沉痛,愧然道:“若真发展到那一步,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陆沉默然。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老相爷很不容易。”
“只是一个裱糊匠罢了。”
李道彦靠着椅背,淡淡道:“我那个儿子权欲熏心,只想取代薛章宪成为百官之首,同时又对武勋极其戒备。其实我这几年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然而李家的基业早就交到他手中,除了偶尔敲打一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将你逼到绝境,同样也不能将他逼到绝境,所谓家国两难,大抵如是。因此我只能缝缝补补,尽力让所有人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争斗。”
“所以老相爷没有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只是提醒我要谨守人臣本分。”
陆沉这句话略显直白,即便他并未表明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道彦没有深究,点头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换而言之,他不会将那些手段告诉李宗本,教他如何对付陆沉。
所图者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陆沉亦明白李道彦这次为何要出手对付李适之,一者是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知道江南不是所有人都只有私心,二者便是希望李适之能够吸取这次的经验教训,莫要一心想着阴谋算计,这终究是不入流的手段。
一念及此,陆沉望着老人疲惫的面色和单薄的身躯,正色道:“等和厉姑娘完婚之后,我便会请旨北归,往后除非必要不再回京。”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逐渐浮现欣慰和感动的神色,探手缓缓握着茶盏,道:“如今我已不能饮酒,便以这杯茶相敬。”
陆沉长身而起,双手举杯道:“老相爷保重身体,只要您在一日,大齐便不会波涛汹涌。”
李道彦终于舒心一笑,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能多活几年,至少要等到你收复旧都的捷报。”
“定不负所托。”
陆沉放下茶盏,再行一礼,然后转身走出见喜亭。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稚鱼儿。”
“孙儿在。”
“你先生北上的时候,你随他而去,往后在他身边侍奉,以尽弟子之道。”
“是,祖父。”
李公绪恭敬地应下。
李道彦双手拢在小腹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眼。
清风拂来,人间无比安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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