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夜,月如白玉盘。
汴京城内。
处处都是人流,处处都是表演。
宣德楼前,灯山齐齐点亮,好节目如云,轮番上演。
御街两侧、大相国寺、州桥、樊楼、保康门、鸡儿巷等地方更是彩旗飘扬、歌舞百戏,一片连着一片。
州西瓦子内。
关于台谏功用的论辩也达到了高潮。
“吾以为,台谏,官家耳目也,台谏势大则皇权稳固,皇权稳固则朝堂安定,朝堂安定则百姓安宁……”
“全宋变法,实以台谏兴之,自天禧诏书之后,台谏之职渐重,而今已达巅峰。”
“非也。吾以为,当下朝廷应渐减台谏之势,台谏若结党成派,日后面必会操控朝堂之声,官家何以为?两府三司何以为?”
“台谏成党?一派胡言!台谏之选拔,看重德行才学、资序流品,并遵照君王亲擢、宰执不预、侍从举荐,何以能架空官家?”
“依照老夫看,台谏成势,俨然是官家放权之主功,监管之重,大于一切。”
……
不得不说,汴京城的读书人非常通晓政事。
一番论辩,将当朝台谏的功用讲得明明白白。
三十名受邀煮酒论台谏的书生士子,几乎都在夸赞当朝的台谏官。
此等夸赞,可谓是实至名归。
自全宋变法以来,台谏的监管之能甚是重要。
是台谏。
均衡君权、相权、士大夫之权,使得朝堂无党争发生。
是台谏。
协调地方监管机制,与诸多路官、州府通判,保障了变法的贯彻落实。
台谏官虽不算是变法的主角。
但离了台谏,全宋变法根本难以取得当下的效果。
这一点儿,莫说朝堂的士大夫官员们,民间百姓的心里也都非常清楚。
台谏官,值得所有人倾佩。
此番论述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落入尾声。
……
片刻后。
州西瓦子掌柜吕三娘,见无人再登台论述,缓缓走到了木台中央。
“诸位客官,刚才之论,令三娘亦是受益匪浅,台谏兴则我大宋兴,希望我朝台谏正气永存,希望我大宋涌现出越来越多优秀的台谏官……”
吕三娘总结完毕后,缓了缓,然后抬高了声音。
“接下来,到了我们煮酒论台谏的重头戏了,诸位觉得,谁为当朝最佳台谏官?”
此话题一抛出,书生士子们都挺起胸膛,变得兴奋起来。
这个话题的可聊之处实在太多了!
很快。
论辩再次开始。
一名中年儒生先是饮下一口羊羔酒,然后大步走到木台中央。
“吾以为,当朝最佳台谏官,非包希仁包学士莫属。包学士任台谏之时,秉公用权,嫉恶如仇,德行更是白璧无瑕,面对官家,唾面而谏,此例从未有之。官家让其转知开封府,非包学士不可胜任台谏官,而是包学士眼中揉不得沙子,造成的杀伤力太大,若包学士任三年御史中丞,恐怕朝中官员将被黜落一半……”
待中年儒生说完下台后,又一名儒生走上木台。
“我承认包学士在台谏之职上表现甚好,然在我心中的最佳台谏官,必须是唐介唐子方。弹劾外戚张尧佐,弹劾首相文彦博,使得官家砸毁龙辇,以直声动天下,此等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台谏官,才是我大宋的最佳台谏官。”
“非也。论谏之强硬,必须是当年的四谏之首,如今知谏院的欧阳学士。其敢说敢骂,敢于写文抨击天下之不平之事,实乃众台谏官中的一把利剑……”
“诸位,当下台谏之佳,甚至是台谏之首,毫无疑问是苏良苏景明啊!他改变了台谏官能言而不能行的弊病,谏之有理、有法、有策,以谏肃朝堂风气,他当不得第一,谁能当第一?”
“苏御史确实算得上一号人物,但他有时也过于油滑,上衙迟到、贪睡,甚至多次请假陪家人闲游,此乃朝堂官员有目共睹,另外过于嗜杀,此非台谏之德也。”
“瑕不掩瑜。我觉得苏御史实乃真君子也,台谏也是凡人,万万不能以圣人之德要求他们,并且,苏御史顾家之行为,谁人不称颂,几人能做到只娶一妻而白头终老呢?”
……
在众士大夫官员中,苏良的话题性是最高的。
书生士子们辩着辩着。
话题就由“谁是当朝最佳台谏官”变成了“苏良是不是当朝最佳台谏官”。
这样一变,其实意味着苏良已经赢了。
一时间。
煮酒论台谏的氛围达到了最高潮。
就连州西瓦子外的听客们都忍不住辩论起来。
眨眼间。
就到了深夜,辩论继续进行着。
而此刻。
俨然不知自己正处于话题中心的苏良正坐在自家屋顶上赏月。
陪同他的,还有唐泽和苏子慕。
唐泽与苏良饮酒,苏子慕抱着葫芦,喝着温热的桂花浆水。
祖孙三人,一边赏月,一边聊天。
苏沁一已然酣睡。
唐宛眉站在下面喊了这三人两次后,只得选择放弃。
三人俨然有聊到天亮的趋势,她管得住苏良和苏子慕,却管不住老父亲唐泽。
唐宛眉坐在下面的走廊下,一边吃着干果,一边望着屋顶上那三人说说笑笑。
心情也甚是美好。
她与苏良成亲已逾十年,二人几乎没有黑过脸,没有吵过架。
这与很多喜新厌旧且多情的士大夫官员们截然不同。
唐宛眉非常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
眨眼间,便过了子时。
圆月西垂,汴京城也渐渐安静下来。
但州西瓦子的讨论还在继续。
一些书生士子的喉咙都说哑了,但还是忍不住不断开口表达观点。
羊羔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大家的眼睛还是瞪得如铜铃一般。
宋人好辩,尤其是开封人。
目前。
在最佳台谏官的评选中,包拯、唐介和苏良三人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欧阳修因有桃色事件沾身,已退出了大家的讨论。
吕三娘美目流转,也有些瞌睡了。
她想要达到的效果已然达到。
至少半个月内,州西瓦子的话题度绝对能碾压桑家瓦子。
她作为掌柜。
只知东家贵不可言,却并不知东家就是当今官家。
而她的任务,是将州西瓦子变成书生士子们的聚集地,汴京城各类情报信息的传递处。
在汴京城。
有些茶楼酒肆并不靠卖茶卖酒赚钱,靠的是出售消息,或当中人,促成商贸买卖。
吕三娘的目的也是如此。
她见大家的讨论越来越激烈,有些人攥着拳头,红着眼睛,几乎都要打起来了。
便知煮酒论台谏该结束了。
至于当朝最佳台谏官到底应该是谁,留下讨论的空间,更易制造话题。
片刻后。
吕三娘趁着一个间隙,大步走到木台中央。
“诸位,上元佳节已过,咱们再辩下去,恐怕就到天亮了,而依照目前的情况,到天亮恐怕也难以辩出来。”
“三娘觉得,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最佳台谏官,无须顺从别人。”
“如果有犹豫不决者,不如问自己一句:若你们去做台谏官,最愿成为谁?你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名字,定然是你最想成为的那个人,他就是你心中的最佳台谏官!”
此话一出。
瓦子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
有的人莞尔一笑,心中自然是浮现了自己一直支持的那个人。
有的人面带惊诧,显然是内心浮现之人与自己开口支持的人选不符。
这时。
人群中的一名书生道:“不对啊!我明明支持的是唐子方,脑海中浮现的为何会是苏景明?”
其话音刚落,他旁边的书生便笑着道:“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苏景明。”
此话一出。
很多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人倾佩包拯,有人倾佩唐介,有人倾佩蔡襄,但这些人大多都想成为苏良。
苏良年轻,帅气,是官家的宠臣、当下的隐相,未来的宰执,一众台谏官身上的光环都没有苏良身上的光环多。
吕三娘见书生士子们的心中都有了答案,捋了捋耳边的鬓发,笑着道:“诸位,此次煮酒论台谏活动圆满结束,诸位慢走!”
……
翌日一大早。
汴京城售卖小报的摊贩便在街头叫卖起来。
毫无疑问,州西瓦子抢占了上元佳节夜的最大热点。
“上元佳节夜,煮酒论台谏。”
“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成为台谏官,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苏景明。”
“台谏兴则国兴,国兴则万民兴。”
……
大量涉及台谏官的信息在民间街头传开,甚至引发了更多人的讨论。
与此同时。
诸多民间小报也涌入了汴京城的各个衙门中。
官员们见民间百姓将台谏官夸成了一朵花,都甚是羡慕。
当下的台谏,确实配得上这样的称赞。
垂拱殿内。
赵祯翻看着那些民间小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此番论辩,乃是他特意让张茂则开展的,而今的“民意”非常契合赵祯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
……
正月十八日,清晨,大庆殿内。
百官齐聚。
皇祐五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在大庆殿召开。
赵祯环顾四周,朗声道:“众卿,今年乃是施行全宋变法的第五个年头。”
“在过去的四年中,我们重农、兴商、强军、修水利,改革取士之道,开展了一系列富国富民之法,现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接下来,大的变法策略不会有太多,到了我们拾遗补缺的时候……”
赵祯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总结了前四年的全宋变法进程。
就在所有人以为,官家将依照常例,展望未来的时候。
赵祯话风突转。
“近日,朕听到民间百姓都在讨论台谏,也看到了诸多民间小报讲述有关台谏价值的信息,朕对小报上的内容甚是认可,此乃民意,台谏官担得起。”
此乃民意。
听到这四个字,所有的士大夫官员都抬起头来。
这四个字,如大山一般厚重。
民间讨论之事可不用当真,但官家亲自承认台谏官的功劳。
那就是朝廷对台谏官们的认可了。
官家在新年的第一场大朝会言说此事,俨然是要继续重视台谏的信号。
下面的士大夫官员都是一哆嗦。
台谏之主责,在于监察纠核。
重视台谏。
意味着其他官员们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
赵祯接着道:朕希望,接下来,台谏官们能不辜负民意,不辜负朕心,继续尽职尽责,完善监察之责,居安思危,将全宋变法进行到底……”
赵祯重点强调了一番台谏的责任后,朝会也就散了。
台谏官们皆没想到赵祯会用如此长的时间夸赞台谏,总觉得有些奇怪。
片刻后。
赵祯将两府三司的相公全都召到了垂拱殿。
赵祯看向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开口道:“众卿,长期以来,台谏只有监察之权,而无惩治之权,朕欲提台谏之权,命台谏外巡,特旨纠察地方。”
“台谏官所到之处,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官、安抚使、提举平常官,皆须听台谏之令,整改不良之处。你们觉得如何?”
两府三司的相公们都是一愣。
他们听到官家今日大朝会夸赞台谏官,便觉得不正常,没想到竟然想要令台谏官外巡。
首相文彦博率先拱手。
“官家,是两府三司做得不到称职吗?老臣请求责罚!”
赵祯笑着摇了摇头。
“文相,你想多了!”
“朕之所以欲让台谏外巡,乃是想检查一番这四年来的地方变法成果。”
“之所以让台谏官们去,一方面是地方官大多都不识他们;另一方面是台谏官没有过多人情世故,做起事来较为方便。”
“此外,而今台谏乃朕之双手,朕无法前往地方巡视,便想让台谏官代朕行之,算是抽查一番咱们的变法成果。”
“朕接下来的打算是,除欧阳修与范镇二人坐阵台谏外,其余台谏官皆出,可在全宋十八路中,任选一路,进行巡视,持朕特旨,配备禁军护卫队,检查变法存在的问题,此乃是个力气活,中书众相公自然不能外出,所以便令台谏官们外巡吧!”
赵祯缓了缓,又道:“若此番抽检,没有大问题,我们便可将精力放在西境和北境了!”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赵祯的最终目的。
安内之后,方可攘外,收复汉唐故土的目标该往前走一走了。
他在年节之前,便已开始思索此事。
文彦博立即表态。
“官家所想,甚是深远,臣支持台谏官外巡,特旨纠察,为他们增权,两府并无异议。”
“臣等附议!”其他相公也都纷纷拱手。
台谏增权,实为分两府的权,并且有此先例后,台谏的权势会更重。
赵祯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他能完全控制台谏,增台谏权,即增的是他这位皇帝对朝堂的控制权。
赵祯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道:“稍后,朕自会召众台谏官,言明详细情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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