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数潜航的体验感并不好。在体验过后,罗格·多恩选择赞同这一点。
当然,作为物质世界的生物,不论是凡人还是星际战士,在进出亚空间的时候也都会因为种种原因产生不良反应:因各人体质不同,往往在经行亚空间时会感到程度不一的恶心呕吐或者头晕心慌等等躯体化症状。但如果,把这类不良反应比作“将事人的五脏六腑放进滚筒洗衣机里转了好几圈又重新一股脑装回去”的话,这个听起来已经足够夸张的形容依然没有虚数潜航带来的体感夸张。
作为实数域的生物,想要通过演算变换进入“不存在的”虚数域——说实话这件事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全流程都是在卡悖论的bug——即便“试做品一号”能依靠船壳和相关设备至少保证其内部的空间不在这个过程中被“不存在”掉,里面的人也实在很难有什么舒适的感受。
至少多恩觉得,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灵魂都被从身体里揪出来放进滚筒洗衣机里转了好几圈,然后才在一阵晕眩般的窒息感中被重新塞回到身体里。而且这可能并不是什么比喻,他确信自己在某个瞬间里以一個急速旋转的视角看见了整个舱室内部,以及包含他自己在内的所有四个人。
克隆体在一边干呕了两下,不知是他的忍耐初有成效,还是因为他实在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没吐出什么东西来。目前没有什么立刻需要做的事,所以多恩允许自己头昏眼花地在原地瘫了一会儿。同乘的两个阿斯塔特似乎没有这么大的不良反应,又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座舱内部重新稳定下来之后,阿库尔多纳的声音近乎毫无异状地响了起来:“这个体感问题有解决的希望吗?”
“不好说,就算是风暴边界号,在虚数潜航时,其中的乘员也偶尔会有灵魂出窍的体验。”桑托的声音当中透露出些许疲惫,“在接下来的优化设计当中,我们最多能把这种灾难性的副作用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就像亚空间传送那样。”
所有观察窗上都降下了严丝合缝的遮光板,令试做品一号的内外彻底相互隔绝了起来。除开控制台上莹莹地亮着的指示灯和显示屏之外,舱内的照明只剩下棚顶的两条非常敷衍的流明灯带。微弱的冷白光从他们头顶砸下来,用昏暗的光线把整个空间都搞得像是上色只故意上到二分阶段的艺术作品。在潜入虚数域之后,恐虐大军的战吼咆哮声和试做品一号本身发动机的咆哮声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内置发电机和沉思者阵列运转的嗡嗡声。这种环境上的巨大变化令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们还有多久才会再次上浮?”克隆体恹恹的声音从多恩的另一边传来,“我不是想抱怨,我没那么娇气,只是拜托请提前让我有一点心理准备。我觉得我可能晕这个。”
多恩没有说话,但他已经从东倒西歪的状态中挣扎了出来,重新摆正了自己的体态。他的身边,那个与他曾经最为华贵的兄弟似是而非的人苍白着一张脸,看起来分外憔悴。阿库尔多纳解开了把他固定在原位的安全带,试图在狭窄的空间内挤到更靠近驾驶位的地方。
“不好说,我在正在重新解算航标。”桑托一动不动,但显示屏上莹绿色的数据就像倒着飞起的瀑布一样迅速地从下往上冲刷而去,“我只能保证在上浮之前,所有人都会预先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目标是什么地方?”多恩终于开口提问,“我们将会在何处‘上浮’?”
桑托顿了零点三秒之后才说话——对一个钢铁之手来说,这段卡顿应该被理解为“尴尬的沉默”才更为恰当。
“实际上,我们暂时没有确定好目的地。”他如此解释,“仅从刚才的状态来看,通过虚数潜航离开原位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我们现在正在虚数域当中‘随波逐流’,而有关‘目的地’,目前我们有两个半备选。”
“两个半。”多恩带着少许质疑的意味重复了一下这个在当前语境下不怎么恰当的数字,“两个就是两个,三个就是三个。”
阿库尔多纳因为拥挤而不自觉地在原地扭动了一下,解释道:“但我不觉得‘一个异形生物的大本营’称得上是一整个可选的目的地。它最多只能算半个。除非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否则我们肯定不应该选择那个坐标进行上浮。”
这说的是索勒姆纳斯博物馆,即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清楚地知道它是叫这个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占地面积”竟然有整整一个星球,通过“一般手段”实在是很难逃出去。
然而桑托反驳了他:“不,那算一整个,还算是较好的那一个。至少我能确定,以我们现在的状态肯定能抵达那里,也肯定能在那里上浮。”
“等一下,你不是要说星炬才算那半个吧?”阿库尔多纳的声音紧张地提高了,“神圣泰拉的坐标就算是我也能背出来。”
“虽然我们目前与星炬之间的航程有些略长,载具中内置的发电机组是否能为我们支撑完全程是要打个问号的,但我也倾向于把星炬的坐标算成‘一整个’。”桑托如此回答。
“那最后那半个到底是哪!”阿库尔多纳不高兴地砰砰拍着桑托的椅背,“兄弟,你是钢铁之手,你不应该把自己想说的话搞得弯弯绕绕的!”
“……风暴边界号。”桑托的机械音低声嗫嚅着。
“……什么?”
“最后那半个是风暴边界号!”钢铁之手突然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气急败坏,“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所以别再敲我椅子了!”
阿库尔多纳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一懵,反射性地把手缩了回去,紧接着,多恩冷静但威严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解释。”
面对另一位实际存在的忠诚原体,桑托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克制好自己的脾气:“大人,是这样。在这个项目立项之初,我曾经参考技术提供者的思路,为‘纸月亮’撰写过一份可以捕捉移动目标的导航算法。但在实际运行起来之后,我发现,这算法所输出的结果当中,总是混进去一些不容忽视的噪点。”
他切换了一下显示屏上投射的内容,又输入代码,将纯数据的计算图形化在了一个坐标系上。这下,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明白:相应的频段里同时出现了三个符合条件的点。
——“参考思路”这种话其实只是说着好听罢了,实际上,这算法只是桑托在经藤丸立香本人同意之后,把她在离开星炬之前写的那个基于康拉德·科兹和他子嗣之间碱基契约的“午夜领主定位系统”拷贝了下来,然后换汤不换药地修改了一下,把选取对象的条件标准改为“风暴边界号”而已。一开始的时候,这个东西运转得没什么问题,因此桑托也自然地以为他的修改是非常成功的。但在他被阿库尔多纳抓上试做品一号,开始在沉思者当中输入后者从藤丸立香那里得到的一个坐标时,他就开始发现,之前抄来的这个算法在计算后会给出两个结论,即便那时候这两个结论之间的距离很近,但那也是两个结论。
在经历过一系列排障之后,桑托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在算法修改上出了问题:依靠纸月亮,沉思者阵列确实会优先抓取实数域当中风暴边界号的位置作为坐标,但如果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的午夜领主数量足够多的话,没有被桑托删干净的一些冗余数据就会再次浮现出来,试图完成它们由原本的主人安排下去的工作。
他老大不情愿地对着被关在小车里的其他三人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最后总结:“目前这三个最为清晰的点在航程上都很适合,但恐怕只有在真正的风暴边界号周边,我们的安全才能得到彻底的保证。”
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虚数域和亚空间当中迷航,已经多对现实宇宙中发生的事情有些脱节了。不论是桑托还是阿库尔多纳,都拿不准午夜领主是为什么分成两半集结的——后者确实对康拉德·科兹再一次成功地统治了他的“军团”有所耳闻,但说实话,他……嗯……不是很信任这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原体和他的崽子凑在一起之后,到底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往好处想,午夜领主听上去就是乌合之众。”阿库尔多纳试图从乐观一点的角度发散,“这样的话,就算我们真的上浮到了一群胡作非为的叛徒面前,想要脱身也很容易。”
桑托偏头看了看他。钢铁之手几乎已经被机械化改造的植入物填满了的那一半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但阿库尔多纳就是无端觉得对方翻了自己一个白眼。
在帝皇之子也跟着恼火起来之前,多恩的平稳冷静的声音又一次如定海神针般响了起来:“把后台打开,我看看能不能优化一下算法把噪音去掉。”
随便换一个人来说这句话,桑托都会毫无疑问地立即勃然大怒。但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原体,就像阿斯塔特的思维速度与凡人相比是碾压级别的远远超过那样,原体的思维速度与阿斯塔特相比也如是。钢铁之手一连长因此一言不发,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沮丧,灰溜溜地向帝国之拳原体递上了一个数据接口。
——
“我们已经找了很久了。”科拉克斯声音当中的不满每秒钟似乎都在增多,“你所谓的‘意义’到底在哪呢?”
科兹依然保持着他近来一贯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嬉皮笑脸,但他回答这问题时,语气当中也无意识地包含了少许极易被忽略的不确定:“别那么急,我说了,你对实用性和效率的一贯偏好在这里都不解决问题。”
夜幕号的状态很好,但这是对于一个长久地落入了混沌敌手的大型舰船而言的“状态很好”。在从格纳库一路向内似乎漫无目的地深入的过程中,科拉克斯依然看见了无数被凄惨地肢解的尸体——有凡人的,也有阿斯塔特的。他不是很想思考这些不全的尸体中缺损的零件到底去了哪里,但周边墙壁上被毁掉或者单纯破损的雕塑和壁画上各种以不祥的“涂料”涂抹的亵渎符号,又显然是一种对“他们遭遇过什么”的过于明确的暗示注解。
当然,不得不令自己的生命成为艺术创作用品显然已经是这艘船上相对仁慈的结局了,更有一些人用自己的生命成为了“艺术品”本身。这些人在被以扭曲的姿态固定在原位的同时,甚至大多还活着。这些艺术的创作者别出心裁地挖空了他们附近的墙壁或者地面,在里面埋设了用于输送维生药品和葡萄糖的管线。科兹本人在注意到它们时,甚至在一个瞬间里令“品味不错”的认同表情从自己面孔上一闪而逝。很难说科拉克斯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与此同时,他正在把精力花费在寻找一种迅速果断的方式,以确保这些可怜人们都能得到一个利落的终结。
当然,在他的兄弟含着怒火一言不发地结束这些受害者生命的同时,科兹也很罕见地没有做出任何表态,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
他们目前在夜幕号上耗费了三个小时左右,有时候行走在他们的子嗣已经清理过的空间里,有时候无声无息地深入到尚未被探索、甚至还在交火的走廊中去。除开少许混沌污染造成的异象,和一些挑战(科拉克斯的)认知底线(但还没有科兹本人曾经玩得花)的“景观设施”之外,他们没有在这三个小时里取得任何意义上的成果。
“我们只是在无意义地荒废时间。”渡鸦之主听起来已经非常想要回到自己子嗣的船上去了,这地方对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来讲显然不怎么宜居。他的翅膀焦躁地摩挲着,在羽毛之间沙沙作响的轻微声音当中,科拉克斯隔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科兹反常地没有回话。
他转过头去,看见他那位同样有着苍白脸孔的兄弟再次露出了焦躁而神经质的表情,并且在困惑中喃喃自语:“不对劲。”
科拉克斯还没来得及追问,科兹就已经急匆匆地开了口:“我要回去。我得立刻和藤丸立香通话一次。”
这令渡鸦之主心中再一次涌起了“被愚弄了”的愤怒:“你什么意思?”
“我的预言被改变了!”科兹大喊出声,神情当中复杂却自然地混合着近乎等量的惊恐与愉快,“我在无意识中见到的景象没有成真!任何一个都没有!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科拉克斯想说他不明白,但他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陷入了亢奋情绪的康拉德·科兹已经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暴风,在残破流明散发出的只能称之为苟延残喘的光线之下,字面意义上地飞走了。
科沃斯·科拉克斯在气愤中扇动起自己的翅膀,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
挤在试做品一号座舱里的三个人磕磕绊绊地爬到了外面,终于获得了能够把自己的肢体全部展开的空间。
他们在实数域,很好;亚空间能量示数很低,基本可以确认落在了现实宇宙,非常好;以在场的三人感受上的标准,气温算是适宜人类生存,很对劲;驾驶舱的雷达显示这是一个足够大的房间,四周没有除了他们之外的生命活动,这把稳了。
……真的稳了吗?
从车上下来的三人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确认一下。”多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且威严,“‘风暴边界号’上有这种设施吗?”
“单说冷库的话,肯定是有的。”阿库尔多纳拼了命地想要活跃气氛。但就算是他,也迅速地意识到了在这个情景之下,一切“活跃气氛”的尝试都是不值得提倡的。因此,他决定把自己没有出口的下半句话永远地咽回到肚子里去。
“如果我再悲观一点的话,我肯定会说‘我们已经完了’。”克隆体的语气听起来竟然也非常冷静,“但我暂时还没有决定坐以待毙的意思,所以,桑托连长,你对一般会被设置在这类设施当中的防御措施,是否有什么我们现在用得上的见解吗?”
他的话音刚落,闪烁着红光的警报蜂鸣声就已经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极限星域,奥特拉玛星区,环马库拉格主星运行的某一隶属于机械教的铸造卫星,其内部的基因种子库中设置的鸟卜仪,向中控上报了一次悄无声息的严重入侵。
此基因种子库内,收押着从叛乱军团午夜领主处重新采集而来的一万四千余枚基因种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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