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在原地的西吉斯蒙德对自己的情况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首先,在风暴边界号获知多恩(和克隆福格瑞姆)一同被阿库尔多纳和桑托这两位失踪咒缚一同拽回到马库拉格之后,藤丸立香就已经明确表示过要给他“放探亲假”了。因此,至少在西吉斯蒙德的认知观念当中,这次略有些唐突的“放生”也并不算是过分的突如其来。
其次,藤丸立香在类似的问题上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他已经在幻境里品鉴过很多了——虽然在幻境里,类似场合下的直接受害者大多数时候是作为原体近侍兼首席典仪官的沈,少部分沈不在场情况则由黑甲卫之主赛维塔代劳,他“区区一个”西吉斯蒙德(指几次三番因为过于直言不讳而引发外交危机)只负责在一边当背景板就行。但无论如何,他没吃过猪肉也至少见惯了猪跑,因此觉得这个突然被甩到自己头上的任务没什么难度,对事件本身也没有什么微词。
——毕竟,在幻境里,他会出现在午夜领主军团的直接原因就是,藤丸立香需要他们这些人帮她分担着处理一些自己处理不来的情况。认真追究一下,这也算是本职工作,不值得大惊小怪。
于是,西吉斯蒙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那张饱经时光与战火的风霜摧残的面孔。毫无疑问,那是与黑色圣堂初代大元帅,帝国中最初一个帝皇冠军等等威名或荣耀相称的容貌,但仅有这些,对于在场绝大多数不明就里的人来说,黑骑士终究已经在与大掠夺者阿巴顿的光荣决斗之后就已经作古,迄今为止已经接近万年,相关的事迹早已成为帝国中广为流传的传说故事。
对于眼前的这位“西吉斯蒙德”,考虑到极限战士首席智库在场从而排除了混沌的鬼把戏之后,相对而言更加合理的推断依然是某种过分到像是硬凑出来的巧合——但,就如同在罗伯特·基里曼之后,也已经如传说故事般沉寂许久的原体也相继回到现实宇宙,重新行走在人类当中一样,为什么星际战士就不可以呢?
或许这是一种近似亵渎的奢望,但如果将之坐实了的是一位原体,一位曾在万年前的光辉年代与帝皇偕行的神之子,那么这种奢望就理所应当被解读为神皇的恩赐了:
“……真的是你。”多恩叹了口气,那张即便苍老也不改坚毅的脸上层叠的皱纹随着他的表情移动相互挤压着,又自变了形的沟壑当中渗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早在见到帝皇之子的阿库尔多纳和钢铁之手的盖博瑞·桑托时我就有所猜想,但我没想到竟然……”
帝国之拳原体的语气相当平稳,只是仔细地打量着西吉斯蒙德头盔之下的面容。对一场跨越生死的久别重逢而言,这个反应显得有些太过平淡——就连之前藤丸立香在场对他单方面进行输出时,多恩的情绪波动都比现在要大得多。但与之相对,不论是因为黑骑士早有预料,还是因为会面最开始时的冲击已经被他在藤丸立香身边消化完毕了,西吉斯蒙德的态度也显得相当平静:
“父亲。”他只是不冷不热地向着自己的基因之父问好,就好像这不是一场时隔万年的重新会面,而是大叛乱结束后没多久,帝国之拳才被不情愿地接受了圣典的多恩本人拆分,西吉斯蒙德才刚刚带着永恒远征号被扫地出门组建黑色圣堂时那样——气氛中带有一种想亲近又觉得这样不对的别扭尴尬。
但考虑到多恩本人连同他的子嗣们的平均情商水平也就那样,在藤丸立香不在场的前提下,这种微妙的尴尬只成功传递给了依然在场的极限战士们。青金色的阿斯塔特们几乎同时地感受到了一种“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的如坐针毡,而在原体的一声叹息之后,这些人才如梦初醒般地想起来移动,开始在狄格里斯默不作声的带领下缓缓挪出事件的焦点位置。
“你老了。”有点令人惊讶的是,率先说出这句话的是多恩,“老了不少。我没想过竟然能……这感觉真奇妙。”
“戎马一生,大略可以说是幸不辱命。”西吉斯蒙德的回应显示他显然把这句感慨理解到了另一个更加公事公办的角度上,“若是我能在这被恩赐的第二次生命当中剪除帝国万年来的大敌,将混沌战帅的头颅献给黄金王座的话,或许我也可以瞑目了。”
这段话的话题跳跃之远令多恩一愣,但转念一想,眼下也确实不是什么适合叙旧的场合。基里曼就在轨道之上,逐渐迫近的会面日程令多恩不得不速战速决,于是他迫使自己丢开那些五味杂陈的心绪,将儿女情长的感性思维全都压回到心底,开门见山地发问:
“所以,你清楚刚刚离开的那女孩的所有底细?”
“也不尽然。”西吉斯蒙德对话题本身的转变没有什么意见,但在这个问句之下,他还是露出了象征着思索的神情,“她……她的名字叫做‘藤丸立香’。从最浅显的角度来说,她是一位帝皇认定的‘特殊人才’,这也令帝皇愿意在帝国中授予她一个相当特殊的地位。”
“特殊人才。”多恩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些怀疑和警戒,“解释一下。”
“最直观的一点,我作为毋庸置疑的已死之人,此时能够以与自己生前几乎一般无二的形貌行走在现实当中,除开王座的庇护与帝皇的恩赏使我微尘般的灵魂得以保存至今以外,还必须得感谢女士用以太秘法为我等编织了能在现实中承载灵魂的躯壳。包括我在内,您必然已经见过的阿库尔多纳、盖博瑞·桑托也是如此,还有许多其他魂归王座后,依然在遵循着帝皇神圣的旨意鏖战在亚空间当中的阿斯塔特修士们也同样。以及——”
说到这里,西吉斯蒙德顿了一下。他在电光石火间做了少许权衡,并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不会造成意料之外的后果,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这项技术不仅仅可以被应用在已经逝去的阿斯塔特身上,对凡人或者原体也同样能够起效。午夜领主原体康拉德·科兹和钢铁之手原体费鲁斯·马努斯正是经她之手,才得以于现实当中苏生的。”
叛乱原体的姓名出现在此确实令谒见厅当中出现了少许波澜,但并不令多恩本人感到惊讶。作为原体,他所天然拥有的权限令他早已经从狄格里斯口中得知了这些出于种种原因尚未公之于众的密辛,因此只是在一片嘈杂当中抬手,示意西吉斯蒙德在重新安静下来的环境中继续说下去。
“除此之外,她还持有另一些帝国急需的技术,并且愿意开释它们。比如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开亚空间的超光速航行技术,又比如与亚空间中的混沌相互对冲、从而稳定现实的技术。还有其他许多,其中的绝大多数都能对帝国的运行或者征战有所裨益。”西吉斯蒙德挑着一些实在明显得过分了的项目,云山雾罩地简略描述了一下,“也是因此,帝皇命我跟在她的身边,守护她的安全。”
多恩沉默了一下,随后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合该如此。”
他的态度依然平静而且理所当然,就好像他自己几分钟之前并没有被藤丸立香本人气得七窍生烟那样。而后,在又一秒钟的简单思考之后,原体陡然开口,继续询问:“那么,西吉斯蒙德,依你之见,你认为她的品格如何?”
或许绝大多数人在面对多恩眼下这种问题的时候,首先想要知道的会是“那么帝皇到底赐予了这位‘特殊人才’怎样‘特殊’的地位”。但实际上,帝国之拳原体在此处提出的问题才是真正直指核心的那一个:如果他所提问的对象品格低劣,甚至于只是单纯的“不够好”,对方所持有的诸多技术大概率已经足够她在帝国当中兴风作浪,用不着帝皇赐予的特权也足够令人头痛;而如果对方的品格足够高尚,那么即便她真的滥用了帝皇赋予她的神圣权力,那也大概率是用来做些好事——当然,这个逻辑链条中缺失了一部分“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但这是与个人能力挂钩的问题,暂时不将之归进目前的话题中进行讨论。
听了这个问题后,西吉斯蒙德的神情中再一次显出了更加明显的思索与犹豫。在几秒钟的、对阿斯塔特来讲也相当冗长的思考过程之后,他最终也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发现这很难简略地做出评价,大人。一言以蔽之的话,她是个‘人’。”
这个听起来过于像是废话了的结论令多恩挑起了眉头:“我看见了,她当然是个人。所以我假定这是某种隐喻,解释一下。”
“她是个‘人’,所以她身上具备‘人’所应当具备的一切品格。反过来也成立。”西吉斯蒙德说,“这其实是很难想象的。高尚和卑劣,诚实与谎言,仁慈或冷酷,坚韧及脆弱……我可以从她身上读出诸多相互矛盾对立着的品格,甚至于像是照镜子一般,从她身上的某个瞬间里看见被映射出的我自己。她是宇宙中最谦逊、最不求名望的人,从她甚至不愿意亲口叙述自己在帝国中打出的名号这点便可见一斑;但同时,她也是天底下最傲慢、最欲壑难填的人,因那一方在凡人当中也显得过于细幼的胸腔当中跳动着一颗敢与帝皇比肩的野心;她很小气,在指挥作战时,她甚至会对每一个临时征兆的民兵的性命都精打细算;她也极度慷慨,在帝国从她的治下拿走技术资料时从不心怀怨懑。诸如这般相互矛盾的事实还有许多,令我难以在短时间内一一列举。毫无疑问,她不完美,但这种不完美在她身上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完满,令她有别与其他庸碌众生,得以在帝皇的旨意下封圣。”
这段话令现场再一次地陷入了沉寂。一大半的人在思考消化这段措辞当中所透露出的信息,但还有一小半单纯震惊于西吉斯蒙德在这段话当中流露出的态度。在所有这些人当中,多恩当然属于前一部分。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做出结论并试图确认:“你对她评价很高。”
“她值得。”西吉斯蒙德回答得理直气壮,这种态度反倒令帝国之拳原体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但这些和现在的话题没有任何关系,多余的情绪也只会对本该理性客观地做出的判断造成影响。多恩认识得到这一点,于是娴熟地将之再次压下去,追问:“你说她封了圣。”
“依帝皇的意志。”西吉斯蒙德回答得相当肯定,“在禁军的宣昭之下,藤丸立香已被帝国国教册封为圣人,作为王座代行与代言行走在世上。”
“国教。”听到这个词时,多恩还是不快地拧起了眉头,即便在大叛乱的末尾时,他本人眼睁睁地见证了这种原本被帝国真理所唾弃的思潮崛起的过程,“那么告诉我,她也是个愚昧的信徒吗?”
这是个相对危险的措辞,但多恩自再次踏足现实宇宙之后的一直以来,都如此态度鲜明而且绝不退让。他从不掩饰,因此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原体对国教的观点与意见到底如何;但他在这个问题上也做出了一定的忍让,至少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未因这个问题与明显具备狂信倾向的黑色圣堂之间产生过什么龌龊。或许是因为铁一般的事实就放在那里:当今帝国几乎完全是靠着国教才能吊住最后一口气。在真的找出解决方法之前,就算多恩贵为原体,也只能在宗教问题上忍让下去。就像基里曼在自己回归的这一百年来所做的那样。
“她没有信仰。”西吉斯蒙德说得很笃定。
吊诡的是,作为第一个帝皇冠军,开启了黑色圣堂信仰国教这一传统的第一位狂信徒,他在明确地做出几乎就等于“这个人是异端”的一种表达的同时,语气当中竟然还带有一种狂热的崇敬:“她不信仰任何神祇偶像,当然这之中也包括帝皇。原本我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瑕疵,但在与她同行得足够久之后,我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选择不信仰一个具体的偶像,可她也绝非首鼠两端的软弱之辈——她的信念(faith)之坚定也实属我生平仅见,她的意志甚至还要、不,她在这方面必然是在我之上的。”
这段话显然把谒见厅当中的所有人都吓住了,包括罗格·多恩本人。西吉斯蒙德意识得到这一点,但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的‘不信’应当被理解为一种苦行,一种甚至要比帝皇冠军将身心灵全部奉献给人类之主还要更加严苛的苦行。当预言的景象和帝皇的神力充斥在我的躯壳之内时,我的未来就已经注定了——这令我感到安宁,因为我的生命将注定会成为帝皇手中的工具,为祂泼洒祂的愤怒,施展祂的惩戒。这种确定自己的人生必然会有价值的安宁是不信者终身都无法得到的奖赏,因为他们并不走在神祇降下的光辉道路上,而是行在黑暗里。黑暗里有无数荆棘坎坷,又有无数噬人猛兽,无数庸碌者会在摸索着寻找前进方向的过程中就此倒下,甚至死去。大多数人就此沉沦,少部分人遵了神的教诲,回到了光明当中,找到了正道。但,还有极少数的人,就如藤丸立香那样——她无数次倒下,又无数次起身,在遍体鳞伤后也执拗地前进,只为了在黑暗当中开辟出一条宽敞的坦途,以待不知是否会有,但她坚信必然会有的后来者,在她身死之后接手并延续她的成果。”
西吉斯蒙德顿了一下,颇为感怀地做出了最后的结论:
“或许……或许当年,大远征时期。帝皇下令宣扬的帝国真理,就是在希望能有这样的人来将之践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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