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一年也就发现自己出现这样的茫然时刻,三五次而已,是吗?”
“对。”
“而且, 主要也还是在每年赛季、密集训练期的最开始出现,对吗?”
“是的。”
“有尝试自我调整吗?”
“有,如果是空白状态, 我多听激烈些的音乐,到时候回想回想,一般就能提高兴奋度。”跳雪头盔里没法戴着耳机一直听,不然可能效果更好。
“……如果是类似于恐高的状态, 更好办, 我真不恐高, 估计是因为在意比赛,又不熟悉那个跳台就紧张了,这个特别少见, 就这一次。”
凌放正坐在X省省队聘请的心理医生的诊所里。
接待他的心理医生是位温和的中年人,看起来可靠又亲切。
凌放不反感心理咨询和治疗,X省的雪上项目总教练闫肃, 听完叶飞流和他本人的说法, 建议他跟专业人士谈谈,那他就谈。
“……确定不会导致你失去对于外界的判断能力?”
这个问题换着形式问了好几次了,凌放暗中有些警觉。
“我非常确定。”他情绪稳定地回答。
“那如果你自己定义你的情况, 是什么?”
“……紧张?空茫可能就是另一种层面的紧张而已……我会不会为了压抑紧张, 强迫自己平和,然后平到过头了?”凌放略微斟酌一下才说。
“嗯, 是种合理猜想。”心理医生停了一下说, “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所以……如果你时间不方便,我们可以定期通个电话。”
心理医生仔细观察着这位少年运动员的神情,问他:“凌放,这是你的第一次心理咨询吗?”
凌放顿了顿,“嗯。”
一半算是。他前世没有专门到过心理诊所,只是退役后,康复期运动医学的医生也懂创伤后易发的心理问题之类。
他那会儿一心复健,过程虽然难,成功站起来后也就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残留的心理阴影之类的情况呢。
今生一直活蹦乱跳好端端的呢,更不会吧。
说实话,凌放心里都觉得,闫肃总教练这个考虑,有些过于严肃。
但既然来了,他也在认真对待每个问题,是对陌生医生有点防备——也不是很重。
“我想问你,是怎么看待教练组让你尝试做专业心理咨询的呢?”医生一直是平等友好的态度,这个问题就像他真的好奇这个小少年怎么看自己的工作。
凌放想想说:“我觉得自己没问题。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哪怕有情况也只像情绪的小感冒,看医生很正常。”
这是韩墨京听他要见心理医生后,听出凌放对于跟陌生人交心还是有些别扭,给出的劝慰。凌放觉得挺好。
心理医生听着笑了笑,“凌放,我希望你明白,在心理医生眼里,咨询者主动性的重要,这就和你要拿冠军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很重要一样。教练让你来,和你真的想‘找人聊聊’很不同。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来找我的咨询者,进展大部分不佳。”
凌放认真听着。
“我给你的建议是保持你的训练和比赛状态,别有太大压力,目前也会这样回复你的教练组。我们还可以继续会面,尤其你觉得需要我的时候,不用通过中心和教练,你自己就可以不定期联系我。”心理医生跟他告别的时候,微笑着说。
凌放点头。但他随后几个月并没遇到什么情况,接到电话也就说最近情绪状态一切正常,没主动联系那位医生。
这年的12月21日,是凌放的16岁生日。
生日前夕,还遇到个插曲:有人拍摄到凌放在水泥十米台踩着滑板训练了,发在了短视频平台。
少年身姿利落,高糊视频里也看得出容颜俊秀,因此,虽然只是看似简单地跳跃落地,也还是有不少转发点赞。
短视频平台的受众年龄层丰富,不少路人认识凌放但不明就里,“这是沈擒舟的孩子?是有个新的兴趣吗?”
“我手机里还有他给小天后录的mv呢,这孩子多才多艺,养得真好啊,不知道沈影后咋鸡娃的哈哈,他这是不是在玩滑板?
拍摄上传的人,在评论区好开心地热情回复:
“不是兴趣,他是影后的孩子,也是一位职业运动员!项目叫跳台滑雪,这就是小训练而已,真正的比赛跳台比这可高多了!凌放是本届冬青奥我国唯一的出战选手,一起期待这孩子升起一面国旗吧!”
博主本人是十多年的资深滑雪爱好者,他之前就比较了解跳台滑雪,爱看比赛。
凌放的成绩目前不稳定,但冬青奥,他依然是冲击领奖台的独苗儿。小小年纪就这么辛苦和优秀,给国家冰雪运动做贡献,这让他很佩服。
——这个项目非常冷门但是非常精彩,现在自己国家还有了个值得期待的新秀!希望能以此为契机,让更多人看到。
结果,有几个经历了大半年以来风风雨雨的凌放粉,恰好看到了这条视频,刷了下评论区……
她们差点想提醒自家粉别立flag!幸好仔细看了人家账号内容,不止跳雪,还有好几个雪上运动项目的大小赛事资讯,关联的视频号不止凌放,也有几位别的运动员,还有些科普小视频。
啊这,资深技术向观众呀……粉丝还是安静乖巧跟着学习就好!
跳雪比赛视频每轮比较冗长,全跳一次一个小时就过去了,看精彩集锦的话,又没有解说。
这种科普短视频对于了解项目,的确很有用处。
点击、转存和评论都增加了热度,一些路人看到,有些兴趣,很多人按着博主的列表刷了刷,也就看了博主最新发布的那条,关于凌放的消息。
人们对着视频和科普简介惊叹:原来,奥运会还有这么个刺激的项目啊!
就这样,喧嚣的国内互联网,对中国将首次派人参加冬青奥跳台滑雪项目,有了印象。
凌放的十六岁生日,过得挺充实。
白天都是正常训练,叶飞流粗线条惯了,不过还是一早就跟小徒弟说了生日快乐。这天下午,结束了站车顶训练后,他把吃的递给徒弟。凌放发现,俩人一般填肚子用的夹烤肉馕,被换成了两只涂着草莓酱的西式小蛋糕。
凌放在戈壁滩里的偏远公路上,一口一口吃掉了那两只草莓小蛋糕。
“大一岁啦!长高好多!”叶飞流看着他,伸手比了一下,发现凌放身高快到自己肩膀了,神态也颇有些欣慰。
“嗯,身高体重都稳定后,肯定更有利于跳K120大跳台了。”凌放认真回复。
叶飞流:“……”他砸了一包纸巾给他这不省心的小徒弟,“擦手!上车!”
晚上,凌放收到韩墨京寄来的厚厚一摞外国体育杂志,还有挪威语、德语转英语的翻译软件链接,都开好了会员。
姥爷难得下厨给小外孙做了大餐,他系着姥姥的围裙,做完几个硬菜,乐呵呵地显摆:“诶,还别说,咱们家里做硬菜,那还得是我出马!只要一出手,人人都说我做的好!”
姥姥没有反驳,尝了尝还竖起大拇指。饭后才偷偷跟凌放说:“这做饭少的人,要是难得做了一次啊,周围人一定都得充分地肯定他,这样子,才能吃到他做的下一顿,知道了吗!”
凌放:……好的,学到了。
他的妈妈沈擒舟在美国拍戏赶不回来,用视频送了好多个飞吻。
粉丝们通过后援会找到他妈妈的经纪人,转过来生日应援视频——不出所料,基本每个生日祝福结尾都有一句:团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呀!
……行吧,必须说的是,他对那个源于白色小山雀的昵称,依然持保留意见,但“平安”两个字,也是很真挚的祝福,凌放从头到尾把影像都看完了。
刚过完生日,凌放就要跟着X省队再前往J省集训。
没错,国家跳雪队目前还不是固定队伍,而是叫做国家跳雪集训队,基本上冬天出国集训才会聚在一起,其余时候,还是要以省队为单位组织训练。
不过,凌放的大部分国家集训队队友都在J省省队,就连国家集训队出国保障的厨师,都是J省省队冬季项目中心的食堂师傅,他倒没什么不习惯的。
眼看着到休息日了,凌放集训时的室友马尔赛交了个小女朋友,女朋友的身份还保密,休息日要秘密约会去呢,没空搭理自己的小兄弟。
凌放回想了一下前世,哦,“马二哈”跟那位短道速滑的姑娘这时候就谈上了?
那可是能修成正果、走向婚礼殿堂的美好恋情,他就不打扰了。
他自己猫在训练基地,觉得没什么好休息,打算接着训练——还要拖着自己的教练一起。
叶飞流教练,责无旁贷。
可是,叶飞流好不容易才又见到身在J省的方唐!
他正打算休息日约人出去大啤酒配小烧烤呢……叶飞流满怀怨念地瞪着小徒弟:实在是很舍不得方唐笑眯眯推荐的,本地NO.1扎啤大排档啊!
不过,也是上天有意要放叶飞流去找方唐玩儿。因为,这次的休息日前,凌放接到了韩墨京的电话。
“我刚好到J省,小放,周末能不能见个面?”
“来这边干嘛?”
凌放疑惑地歪头。前天两人还发过微信,韩墨京给他分享了一本德国体育杂志最新刊载的,跳雪知名教练员的文章,凌放不懂德语,韩墨京给他发简要总结的中文版,也没提要来J省啊。
“……唉。”电话那头的韩墨京难得流露出负面情绪。
看来是一言难尽。
凌放微微皱眉,干脆地对他说:“见面谈!”
休息日,凌放和韩墨京约在北大壶所在的镇里碰面,两个人随便找家商场二层的餐馆坐下聊天。
“记不记得好久以前,在古镇见面,你讲过X省乡下村镇里,被煤熏得黑黝黝的馕小屋……”
凌放点点头。馕小屋就是打馕店,那时候录节目时,有个孩子好奇X省是不是都吃馕、是不是人们在家里自己做,就跑来问他。
凌放前世这岁数时,要闲得多,跟着姥姥姥爷在省内旅游,见过喀什色满乡的馕店。和面、打馕、叫卖全在一个小房里,取暖做馕都烧煤,屋子墙壁熏得黑黝黝,吓到过小时候的他。只要地段方便,人们基本是去这种馕店买,自做的少了;也有的骑上电动车,到集市买些,回村分销,偶尔有骑马的,但很少啦。
马还是不如“电驴子”抗风抗雪嘛,只是油贵一些。
凌放简单几句描摹出的,是会让大城市里长大、生活相对优越的小朋友们觉得很新鲜的事情呢。
哪怕韩墨京都仔细听了进去。听凌放讲这些,和他自己看纪录片和新闻,还是不同的。
韩墨京回家后原本没有多想,是近期有大学生创业大赛。他一下子就想到,他听着都觉得凌放讲述的X省乡村馕小屋质朴又新奇,那么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有意思,而且推广好了的话,或许能帮助到一部分农民生活。
他查了些资料,想着联系当地,把X省色满乡的馕包装好,推上电商平台,多投入一些宣传特色农产品。就这样,他做了一份策划案,希望得到父亲的一部分人脉支持,并打算用它报名大学生创业比赛,试试水。
韩墨京熬了两个通宵,挺有信心地拿着完全独立做出来的第一份策划案,去找他父亲韩文元。
“不成样子!”韩文元对独子没有对外人那样和颜悦色,韩墨京中学时,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还能跟父亲直接提提,也会被好好采纳和指导。但是,他发现自己上大学后,会被更直白地批评,对他拿出来的东西的要求提高了不少。
“墨京,这份方案实在是幼稚。你当做生意是纸上谈兵吗,你以为吸引几批游客去,看西洋镜一样探头瞧两眼、再回淘宝店买块馕,这事情就算办成了?”
韩文元严厉地诘问:“第一,你看没看过当地扶贫政策,你说要去喀什试点,那喀什的扶贫政策和本地乡镇规划里面,有什么传统食品产业相关的要点,为什么这份报告里一点都没有体现?”
“第二,昨天的报纸还写了,X省在打造“X省是个好地方”的地方商业集群品牌,文旅、饮食、蔬果、手工业都有,你的抓手是饮食吗?你的特点在哪?你找的宣传推广在放大什么特色,‘小黑屋’作坊,给人家地方农业展现的是不是人家要的形象?”
“第三,具体调查没有,你倒写了它是当地几个民族的传统主食,但销售方呢?到底有多少家庭是单一依靠这个产业?乡镇集市上的日销量如何,村里进货分销的比例有多大?做这个策划,你用的数据居然是7年前的,现在的本地常态需求呢?到底怎么样?”
韩墨京登时被这一连串问题问住了。
见儿子没有立刻答上来,韩文元重重地拧着眉,摇了摇头。
“墨京啊,你是不是现在看得多了,心大了,以为这个项目数额不大,人家偏远地区的影响力也小,只是个学生比赛,仗着你爹有点资本有点人脉,你就能随便糊弄?”韩文元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但有的毛病不能惯。
韩墨京自然不是这样想的!不过从提交的结果而言……他沉默着挺直脊背,没反驳。
他爹把儿子稚嫩的策划从头批判到脚,还冻结了儿子手里打算试着投入这个项目的个人资金,把韩墨京打发到集团附属的一家农林产品深加工公司做寒假实习,地点在J省。
“就是这样……总之,我就到这边来了。”韩墨京手里攥着杯饮料,但一口没喝,看似平静地给凌放讲述完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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