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三秒不到, 已经到达滑道弧形底部,凌放下沉加速——
到达滑道末端,后蹬——
起跳!
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起跳时刻, 跳台左侧腰部位置的教练台上,两位中国队教练脸色凝重。
叶飞流瞳孔黝黑深沉,面部肌肉线条紧绷得像刀刻。
今天的风强度大, 风场复杂,天气又冷得超乎预期,不能让穿着薄薄一层跳雪连身服的运动员在跳台顶上等太久,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会让体肌肉迅速失温, 哪怕叶飞流和凌放之前多次试验冬季极限“待机”, 心里有底, 物理机能也难免受到影响。
况且,这种情况下,八分在天、二分在人, 谁又说得清哪一阵才是好风呢?如果选个风力减弱的安全窗口期,那没准就会因为逆风承托不如别人稳而失去技术优势,可如果选强逆风突出凌放的高曲线优势, 又有着相当的危险, 全程动作都很容易变形。
既要周全妥帖,还要抓住机会,鲁莽会败, 犹豫也会。
这就是跳雪教练的难处了。叶飞流就好比是一线阵地指挥官, 全权决定时机的选择,也全权承担决策的责任, 身后的方唐只能给出简短的建议, 上教练台前叮嘱他的孙总教练也只能给出个大方针, 甚至在出发前一刻他和凌放之间也没有交流途径,全凭个人的经验、判断,和对徒弟的了解。
在这样的压力下,叶飞流用了四分半钟,最终挑选了这么一个逆风方向比较正、风力企稳的强风时机。
手中指令旗一挥,跳台顶端的身影立即俯冲而下。
给了出发指令后,叶飞流的目光放松了些,眼睛只是跟随着高空中的徒弟,准备画出漂亮洒脱的飞行曲线。
选风的时机是他的事情。松手之后的事,交给凌放自己。
方唐心态没有叶飞流这么洒脱,他直到看到凌放高速起跳、身体上抛路径高、方向正,没有受到强风影响,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不过马上,这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儿。
风场骤变。
高空中,凌放即将抵达跳跃曲线最高点。索契跳台本来就陡峭,凌放又轻,此时,他距离着陆地面的实时高度达94米!
风是变幻莫测的。
气象学这门发展多年的科学,至今依然受困于变化万千的自然地理、气流、星体自转、水汽影响等条件,达不到真正的精准。时至今日,最好的局地气象预测系统——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ECMWF的那套模型,也就是大部分国际A类赛事使用的天气预测系统,都只能达到预测局地区域天气70%左右的准确率,其中最主要的指标还是气温和降水,风向风速在其次。何况,尺度越大,“中标”概率自然越高,对于一座地理概念上很小的跳台,极难达到准确预测。
作为一项奥运级别职业体育运动项目,大部分世界级跳台滑雪场地依赖的后端信息技术处理平台都很先进,可以达到一定的模拟、预测功能,但前端实时感知设备和十年前区别都不大,主要还是近地面加装传感器,空中采用结合气象云图分析、天气气球收集数据这一套。
作为高空高速的精准项目而言肯定是不够用的。跳雪从业者们都清楚,场地风场图都是参考,做决策前都只能预计情况不发生180度的大变化——起码,不要在运动员在天上的时候发生。
然而它就是会发生。
叶飞流和方唐面前的风场图一时间红绿交错,实时风速数值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出了bug,如果叶飞流没看错,甚至有一瞬间,场地实时风速超过五级,而雪上加霜的是,屏幕上超过一半的、密密麻麻的旗状风向标识,直接调转了方向!
凌放是全场最后一个跳的运动员,教练台上没有其他队教练,除了叶飞流他俩,只有几位场地工作人员。一眼看到实时屏幕,有人下意识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高空之中,风向骤变。
在毫无凭依的空中抛物线制高点遇见了这种情况,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凌放。
他还在动作变化的最紧要关头,马上要换俯冲动作,任何些微的变形失误,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凌放是对这一切最先察觉的人。
高速飞行中,他身躯的每一寸都正面对着很高的空气张力,此时此刻逆风忽然改换,风速还这么高,在他而言,就像是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他变换动作的关键时刻,从身后猝不及防地狠狠推了他一记!
几乎立刻就要把他从预定抛物曲线中推开。
对于各种突发状况,每位运动员都做过设想和练习,不过这就像进鬼屋明知会有人吓自己,看到还是吓一跳一样,很难避免应激反应,而且他还直接遇上了彩蛋级别的突发状况。
好在凌放的头脑保持着绝对冷静。虽然骤变突至那一刻,他身体也僵了一瞬,立刻知道不好——虽然可以稳住身形确保安全,但是成绩恐怕也就没戏了。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看到过的,奥维尔的那次极限调整。
这并不是关键时刻的灵光一现,那次看到奥维尔用雪板开角调节失误成功,他自己也还练习过许多次。
风的变化确实破坏了他的平衡,不过凌放还想做一次努力。无暇多思,他调动身体,跟上瞬间的思路。
凌放在空中被来自身后的西南风“撞击”了一下,全身右偏,他靠强大的核心控制力,在改换姿势时尽全力纠正,开始滑翔。随即,他将左侧雪板角稍微开大,尽量让已经有些右转体的身体能正过来。
于是直到滑翔的中期,凌放的姿势才勉强恢复平稳。
身后就是强顺风,他的俯冲角度不敢太大,速度也很快,不过好在还是稳住了——落地!
观众席响起了欢呼!
他的第二跳距离明显短了,但是顶着重大不利的环境条件,还是险胜第二名克里斯多夫。
凌放第二跳比克里斯多夫差了7.5米,不过第一跳发挥良好,比克里斯多夫远9米。
姿势分,俩人从来是不相上下,今天凌放第二跳有意外状况,空中滑翔一开始雪板角没有对称,他比克里斯多夫低了1.5分,但风向抵扣分毕竟是顺风加分、逆风减分,凌放又比克里斯多夫高出了1.4分。
这样子加起来,凌放的总分堪堪获胜。
拿下标准台世锦金牌。
这枚金牌来之不易。
今天赛况实在不佳,瑞典队那边,小拉森面色苍白、垂头丧气,他还是太容易被环境和心态影响,第一跳进了前三,第二跳出了前十。
俄罗斯队的阿列克谢则是大大咧咧加上主场优势,风向不太好的第二跳比第一跳成绩都好,极限偷家,进了前三,捡回一枚铜牌。
俄罗斯队整体技术相对北欧邻居们粗疏一些,世锦赛能获得奖牌也是很少见,何况他还是个足球兼项运动员,观众席呼声震天,不少本地观众手里的横幅压根就是俄超联赛的时候支持他用过的。
在自己国家举办的世锦赛里夺得奖牌,阿列克谢笑得见牙不见眼。
跳台滑雪世锦赛标准台男子个人赛落幕,关注度一时无两。本届世锦,许多在平昌周期还生涩的年轻选手,以及好几位伤病错过平昌奥运的老将都参加了,群星闪烁,阵容齐全得不亚于奥运赛事,而凌放代表中国,在男子K90标准台打出一个开门红。
国际跳雪界已经把中国队的凌放作为重点关注对象,这一次更是又一轮热切讨论。
凌放在标准台愈发有一种神挡杀神的称霸气质,“凌神”这个名号,在国内跳雪界已经被叫了一段时间,国际上都有些耳闻——当然,也有人说,男子跳台滑雪的巅峰还是大跳台,真正磨炼心志、技术和状态的,还是要看K120。中国观众对凌放的热忱,也是因为中国确实没其他拿得出手的跳雪运动员。
属于是没怎么见过世面。如果大跳台不到顶尖水平,那可以断言,他的巅峰状态维持不了很久。
很多选手都是靠大跳台反哺标准台的,有了大跳台领域的目标后,一部分巅峰选手会选择暂放标准台赛事呢。
凌放在大跳台闯荡时间短,成绩也只是优秀,现在还没超过克里斯多夫——这一辈年轻人里,芬兰选手克里斯多夫作为芬兰国家队领头羊,已经在大跳台突破200米,急速崛起迈向新的高峰,是国际大跳台比赛里,除了阿伊苏、克努特这两位牛人之外,最被看好的所谓“第三人”。
凌放的支持者反驳:凌放的大跳台最好成绩,世界杯分站赛193米!也是超凡的级别吧?虽然不如克里斯多夫的214.5米。但他真的是强心脏啊,克服PTSD,环境适应力绝佳,他跳大跳台才多久,潜力无限!
咱们呐,三天后世锦赛男子大跳台决赛见!
——两边都这样放狠话。
不过这些纷纷扰扰,也传不到刚结束比赛、领了奖的运动员耳边。别的都可以先靠边,中国首次闯进世锦赛,成绩已经足够值得庆祝。
孙总教练专门说,首战世锦表现这么棒可喜可贺,晚饭多加几份本地的特级鱼子酱,他自掏腰包请客!
俄罗斯鱼子酱颗颗饱满、乌黑发亮,像小珍珠般讨人爱,要用小勺子挖出来,入口最好是用舌尖儿在上牙膛抵破,品那个滋味儿。这玩意儿在国内巨贵,特级鱼子酱在本地也不是便宜货,由此可见孙总教练多开心。
结果晚餐桌上没吃几口,孙总教练就被上级电话叫走,他叫大家吃好睡好休息好,就匆匆离开。
私下里,方唐偷偷对叶飞流讲:有凌放这一趟世锦赛成绩,算是稳住了平昌后的期待值。北京冬奥再攀高峰有了指望,孙总教练有意走职业技术官员道路的话,是很有用处的云云。
这些话并没在凌放心里留下印象,世锦赛首枚金牌带给他近在眼前的好处,就是满口鲜美的鱼子酱味儿:很好吃,不过偏咸,导致他晚饭多吃了三片全麦面包。
那今晚,还是多跑个5公里吧。
唔……凌放侧向窗外,耳朵动动,听异国北风呼啸而过的吼声。
呜噫噫吁嘻嘻的,还挺凶。
……好吧好吧,在跑步机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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