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
屋里亮着灯。
她坐在那儿将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她姓于,汉族,不对,在这边应该说是果敢族,毕业于仰光大学,学的是教育和法律。
愿意接受我的聘请,来勐能的原因,是除了高薪之外,在缅北存在的机会。
她想要冲进这场洪流之中,去感受一下历史的震撼,想要在那微薄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哪怕只有一笔。
“于老师,在全新的位置上,感觉怎么样?”
我说话时,很轻松的夹着菜,放进嘴里之后才说道:“你也吃啊。”
“噢……哦。”
于老师拿起了筷子,目光盯着餐桌上的菜肴,却没有半点吃的意思。
“不用揣测我的用意,今天就是单纯的吃饭。”
我随口说完之后,给筱筱递了一个眼色。
筱筱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聪明,立即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了女孩子都爱喝的酒精性饮料,好像是拿芒果酿造的果酒。
俩人一人倒了一杯,添加了足够多的冰块后,这才说了一句:“不用紧张,他哪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来,今天算是陪我喝点。”
于老师可能拒绝得了么?
哪怕她明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放松,把心里的所思所想都说出来,她还是得喝。
于老师端起了酒杯,尽管很勉强。
是,于老师笑得很勉强,她端起酒杯弓着身子和筱筱碰了一下杯,然后喝了一大口,又转身看向了我。
我这时候才说道:“眼下的勐能啊,人多、货多、管理混乱。”
“这些事都应该有一个章程……”我自顾自的喝了一口白酒:“我的意思是,不要之前那种隐性的潜规则,要能贴在大白墙上的明文规定。”
“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于老师点了点头,声音还是不敢抬高的说了一句:“您的意思是,希望将勐能改造成一个不管您在不在都可以运转的城市。”
“对喽!”
我伸出食指隔空点了一下她,赞赏的咂巴了一下嘴唇:“啧,还得是知识分子能明白我在说啥。”
“可现在呢,勐能没有这么一个环境。”
“所有官员碰上事以后,都在往后缩,害怕枪打出头鸟。”
于老师可能是上酒劲儿了,说了一句:“是不是老乔在的时候,出现了太多‘临阵斩将无功、紧守城池不援无过’这种事?”
“你也知道老乔?”
“刚来就听说了,现在勐能街边上饭店里,谁端起杯子来都能提两句。”
我想起了我们市的以前的大流氓,那货83年严打就崩了,可一提起社会上谁牛逼,还是会把他搬出来,就跟一个个亲眼见过似的,将人家的事迹描述的惟妙惟肖。
“总得想个办法吧?”
这才是我真正测试于老师的时候!
我不能凭白无故把你抬上来了就给你权力吧?你好歹得考个试啊!
于老师刚要张嘴,立即就把嘴闭上了,警惕性十足的看向了我……
筱筱再次端起酒杯:“来,咱俩再喝一口。”
我冲着筱筱抬了抬下巴。
筱筱放下了酒杯起身回屋了,将整个客厅都留给了我们俩。
此刻我才张嘴说道:“今天的话,在这个房间里说出来,就会在这个房间里散……”
于老师拦了我一句:“我不是怕这个。”
“那是怕我在重要的时候,弃车保帅?”
于老师连回答都不敢,看向了我。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不是我今天把话唠明了,她绝不可能给出任何回答,而且一辈子都不会提及。
<div class="contentadv"> 那,就干脆再唠明白一点。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于老师低下了头,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想站在前面一手荣誉勋章、一手钞票的引领所有人往前走,最需要的是有个人在后面一手持枪、一手持鞭,谁落后了就给谁一鞭子,走不动了就直接开枪击毙的往前赶人。”
她终于有了情绪:“可我怕的就是这个。”
“到时候所有人都对你感恩戴德,却对我恨之入骨……我……”
我望着于老师:“那你怎么不走呢?”
“从山里回来以后,我没给你关监狱里吧?”
“把你从学校调出来,你不是兴致勃勃的组建了肃正局么?”
“看看你们定制的制服,个顶个一身黑色小西装,和拎着镰刀的死神一个颜色(shai),上哪一查案子,不也威风凛凛的么?”
于老师不说话了,又一次低下了头。
我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坏笑:“说不出来话了?”
“那我说说你听听。”
“你其实是想走的。”
“勐能一战,我就不信有哪个女的不害怕,就连我看见布热阿持枪和东掸邦的兵对射,心里都他妈哆嗦。”
“可你走了以后你是啥?”
“在仰光你就是个普通大学生,找工作最多就是去哪家公司的办公室当文员,过着朝九晚五没准还得让领导责骂的挣‘窝囊费’生活。”
我端起了酒杯,想起了曾经工地上的自己,那时候的我,还不如人家。
一口烈酒下肚,整个食道的火烧感让人极度舒爽,这才再次开口:“可在勐能呢?”
“你是被我另眼相看的高知;穿上制服以后,是替老百姓鸣不平的执法者;只要我能继续赢下去,哪怕我最后输的惨烈一点,在史书上,都会有一笔……”
“人家得说,当初在勐能阵营里,有四梁八柱,迎门梁是谁谁谁、白玉柱是谁谁谁,早晚能说到你的名字。”
“对不?”
于老师没回话,低着头端起了酒杯,一扬手直接泼在了地上,抢过白酒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一饮而尽:“嘶~哈!”随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想要机会,却在我给你机会的时候瞻前顾后;”
“你想要名垂青史,却在能够奋勇向前的时候调腚就跑。”
“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他告诉你的,人能在没有任何危险的环境里建功立业啊?”
“那你不是拿历史书里的名人都当成电影看了么?除了人人都会说的那一句‘我去我也行’,你别的也不行啊。”
于老师非常不服的抬头看向了我,眼珠子里都瞪出了血丝。
“我说错了么?”我询问着说道:“在山里,我需要有人扛事儿、吸引火力时,你扛不下来,抢车逃跑;”
“行,你是文官,上不了战场。现在不是战场了吧?”
“你不还是畏畏缩缩的么?”
我眼看着于老师抓起了我的酒瓶,再次给自己续了小半杯一饮而尽,而后开始不间断的重复着这个动作时,默不作声的起身,走向了屋内。
我知道,这天晚上我已经将她的月光和理想一起揉碎后,共同揣进了她的心里,告诉了她高尚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尚、低劣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低劣的话语,轻而易举的撕毁了她的三观。
还告诉她,如果一个低劣的人去秉持高尚理想做事,那就叫力有不逮;高尚的人去做低劣的事,那就叫眼高手低……
其实,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却真心实意的期待着她能悟出点什么。
都和领导谈过话吧?
就是那种在办公室里撇着大嘴数落了你一通后,还得来上一句:“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就是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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