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愤怒的质问声让方未寒冷静了些许,也让他眼中的悲凉与失望更甚几分。
“如果你想这么认为,那便如你所想吧。”方未寒说。
“我三番五次地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害你。可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
方未寒轻声说。
“不会害我?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在用剑指着我!”
方棠咬着牙说道。
她将手中的朱笔用力掷向地面,沾着血墨的笔尖滚动,在石板上划出刺目的红。
“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
“如果伱不对谢令婉动手,我们何至走到今天这一步!”方未寒提高声调,径直打断她的话。
他愤怒地盯着方棠,像是蒙受手下背叛的狮王。
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一时间愣住了。
“方棠,你知道吗?年节那天,我们相聚在王府,我看见你们谈笑风生,当时我还天真的以为我们会共同亲手缔造一个盛世。我还以为大周的曙光就要来了!”
“世家和皇室通力合作,武帝开国之时的盛景就在眼前,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亲手毁了它!”
方棠听着他的话,内心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他内心原来是这样想自己的吗?他是认为……自己毁了这一切吗?
“好啊,好……方未寒,孤真是错信了你,未曾想过你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方棠点着头,她用力抓紧桌沿,纤长的手指上的青筋清晰可辨。
“你说合作就能合作?你能确保世家都听你的话吗!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随时准备侵吞我们身后的王座!”
“你究竟多么天真可笑,才会认为世家可信?!醒醒吧,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你而已!就算你那几个情人是所谓的世家小姐,她们又能决定什么!被水手抛弃了的船长,要如何决定航船的走向?”
流明剑锋反射着凄厉的冷光。
“我们的未来都隐藏在迷雾之中,有谁能说清楚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你又如何知道她们不能改变这一切?”
方未寒握着剑,说:“我不相信世家,但我相信她们。”
“而我曾经也认为,你会像我相信她们一般相信我。”
他的话中已然少了许多失望,只余下火焰燃尽后余下的灰。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棠怔怔地看着他,难言的惶恐在心底升起。
少女的心脏剧烈地抽痛着,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你,也没有利用过你。”
方棠像是要解释什么一般说。
“是吗?”方未寒嘲讽地看着她,“上次在上原王氏府邸门前,殿下做过的事情都忘了吗?”
“或者说,殿下以我的旗号都做了什么,还需要我本人亲口复述一遍?”
少女颤抖着唇,无言以对。
“我说怎么特意发一道诏令将东宫卫率调往荆州,原来是这样啊。”
方未寒哂笑道。
“看起来,殿下是怕我发动手下士兵拦着金吾卫办事,是吗?”
“不是这样的。”方棠仓皇地摇摇头,刚想要解释,但立刻又被方未寒打断。
“那是为什么呢?”他轻声问。
方棠说不出口。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不想看到他质问自己,才下的诏令吧……她说不出来。
可是她这犹豫而纠结的样子,无疑更加坐实方未寒的推断。
“方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利用自己的储君身份提高在朝堂中的话语权,不是吗?”方未寒说。
“大周的下一任皇帝只能是你,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滔天的因果,你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世家都要来巴结你,讨好你,只为你能够和他们达成合作关系。尽管手无寸铁,你却握着世界上最恐怖的武器。”
“斡旋在河朔世家和江淮世家之间,谁起势了便要打压谁,谁落下了便要拉谁一把,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帝王之道,你看得透彻。今日之事,也容不得我多置喙。”
方未寒垂下剑锋,表情萧索,略有些自嘲。
“可你……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信任呢?只需要一点点就好,只需要一点点,我就能说服大家全力支持你,只需要一点点,我就能完成四叔的嘱托。明明……”
他的话语渐渐变轻,直到再也听不见。
明明……我们曾经是老师和学生,明明我们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方棠听着他的话,看着他那萧索孤独的神情,只觉得心脏宛如被撕裂一般,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一切都和他说得一般无二,方棠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方未寒不出现在这里,按照正常的局面发展下去,这件事情的结果大概率会如她所愿。
王氏仍悬于顶,陈郡谢氏不可能会因为这点小伤便与她完全敌对。而她也可以借机敲打谢令婉那个高傲的女人,再度达成朝堂上河朔与江淮的平衡。
实际上,这次她能够调动金吾卫,就有上原王氏暗中相助的原因在。
只要大周国运未绝,气运重压仍在,这帝国的皇帝便只能是她。
又一次,她算计好了一切。
但代价是什么呢?
和上次上原王氏内部的吃人事件相似,代价微不足道,仅仅是……方未寒和自己的关系。
她又一次伤害了他,又一次。
方棠已不记得自己在作出这個决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或许是没有想到,又或许是考虑过,但被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上次自己不也这般做的吗?他不也没有说什么?
她是皇帝,是这世间最薄情寡义的人,她为什么要考虑一个和一个臣子之间的关系?
他还说最后一次叫自己皇姐,呵,真是可笑……
少女的指甲刺入皮肉,掌心生疼。
“孤记得,孤给你发了诏令。”方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现在应该在前往荆州的路上,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她的容颜娇美华贵,如海棠映水。苍白的颊,微红的眸,帝国的公主站在阶上,与他遥遥相对。
明明不远,却如有天堑相隔。
“怎么,道理说不通,现在开始打算治我的罪了?”方未寒冷笑着问。
看着她那倔强的盈盈双眸,方未寒不禁有些恍惚。
那场五百年前的长明大火宛如近在眼前,而他们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听着他那近乎嘲讽的直白话语,方棠的本就苍白的容颜褪去最后的一丝血色。
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会走到如今的局面呢?
谢令婉谢令婉谢令婉……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贱女人,定然是她在其中挑拨离间,才会使得两个方氏皇族的人反目!
“如果孤杀了谢令婉,你会怎么做?”
方未寒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冷漠而幽深的眼光看向她。
“长明公主殿下,我的身上也有气运,我能承受气运反噬带来的因果。”
他并未挑明,意图却不言而喻。
方棠看着他那暗藏杀意的目光,突然笑出了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哈哈哈……”
“为了一个世家的人,你竟然要对自己的同族动手?”她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
玉簪闪烁烛光,少女的面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
“你也配姓方?”她一字一句地冷冷问。
方未寒回以冰冷的目光,一句话都没有说。
“方棠,话已至此,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那便最好,带着我给你的诏令,滚回荆州。”方棠说。
“兰陵萧氏和陈郡谢氏并不害怕你的打压,我也不怕。”方未寒抬了抬手中的长剑。
“我知道。”方棠的脸上漾起完美的微笑,“大家互相看着不顺眼,但日子还是就要这么过下去。你们看我不顺眼又能如何呢?你还能找出来第二个皇帝?”
“今天的事情,最好只有咱们两人知道,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坏了咱们的盟约关系。”
“你说真的?”方未寒问。
“君无戏言。”
“行,我同意。”
方未寒收起流明,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大殿之外走去。
他实在不想待在这里了。
“做出今天的事情,你想好后果了吗?”方棠突然问。
方未寒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很清楚后果。”
“出了这个门,我们便恩断义绝,再不相欠。今后再无那所谓的皇姐弟关系,只有无义的君臣。”方未寒低声说。
他没有立刻收到方棠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少女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走了,就再别回来。”
方未寒刚准备推门的手微微一顿,却终究只是片刻。
他推开大门,走进屋外的冷风。
“砰!”
殿门重重合扣,瑛銮殿内再度回归寂静。
烛火被风吹动,连带着少女的影子一同摇晃着。方棠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嘀嗒。”
一滴猩红自少女的唇角滴落在地,绽开妖异的血花。
纤薄的粉唇鲜血淋淋,隐隐约约能看出一排牙印,腥甜的铁锈味在喉咙中翻涌,让少女的大脑都有些晕眩。
时间过去已久,确保方未寒不会再回来之后,她终于不用再强撑着仪态。
方棠维持不住站立的身体,膝盖一软,便重重地跌落在地。冰冷的石砖将少女娇嫩的肌肤撞出淤青,她却恍然未觉。
少女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靠在桌角,手指死死地绞着裙摆。钻心的疼痛几乎要让她痛哼出声,仿佛有人在用尖刀凌迟她的心脏。
方棠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让自己在方未寒面前说出那番话来。即便他们两人的关系落到如此地步,她也不愿意在方未寒面前落得个软弱的形象。
皇帝可以错,但本人绝对不能承认。
她必须笑出来,笑得高兴而讽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高高在上地欣赏他的可怜。
这不是方未寒自己与她的决裂,而是她施舍给他的。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出了这个门,我们便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大殿之中兀自回响着他的声音,这声音让方棠手足冰凉,遍体生寒。
“恩断义绝……恩断义绝?没有恩,没有义,何谈恩断义绝?”
方棠低低地嗤笑着,眼眶中却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一遍遍地说着不在意,一遍遍地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会这么痛。
方棠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召唤出笔记本,用一种极其冷冽而疯狂的目光看着它。
她抽出一旁悬挂的长剑,双手握着,拼尽全力砍向它。
可剑锋划过纸张,最终却只能划过一道泡影。
它并非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物体,又岂是凡铁可伤?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少女低声吼道。
她颤颤巍巍地握着剑,朝着它挥出一剑又一剑,却始终无法伤到它分毫。
“锵啷!”
她无力地扔掉手中的长剑,靠着墙壁,再度缓缓跌坐在地。
方棠精致的妆容被打花,发髻散乱,青丝落在额前,俏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显得狼狈而可怜。
重生以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压在她的肩膀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自五百年前的过去而来,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唯有形影相吊。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之中,拼命向前跑。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想起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
弓弦总有崩断的那一天,今日和方未寒的决裂却成为了压倒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围无人,长明公主终于撕开了自己的伪装,露出一个少女最脆弱的一面。
她闭上眼睛。
“娘亲,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死后没有去地府,而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五百年后的世界,还重新当上了公主。这是不是老天说我命不该绝呢?我厉害吧?”
“娘亲,我听了你的,不相信任何人。我用尽一切手段,以利益将他们捆在我的身边,让自己变得喜怒无常,不让任何人揣测我的喜好。我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个皇帝,我真的在学。”
“可是娘亲,我真的……不能相信任何人吗?是我这样的人不配相信任何人,还是我这样的人不配让任何人相信。”
“我明明不想那么说的。碧珑说得对,我明明不想那么早动手的。但我……但我看见他那么信任谢令婉的样子,我就是忍不住……我……”
“我不知道今天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我……我有点后悔了,娘亲。”
“为什么……娘亲,我总是一个人呢……”
两行清泪自少女尖俏的下巴滚落。
她用颤抖着的手自怀中拿出剑穗,紧紧地握在手心。
昏暗的大殿之中,少女孤单地蜷缩在墙角,宽大的宫裙平铺在地,如同夜光下凋谢的花朵。
“娘亲,我好想你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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