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调查这件事。
从荥阳郑氏的府邸出来,公主殿下坐在马车内,面色阴晴不定,凤眸中浮上一层忧思与忌惮。
有关于“方未寒的生父是谁”这个问题,光是她打听出来的结果就有五个。这五个藩王没有任何的共同特点,除了一件事之外:
在方未寒出生之前,他们都已经死了。
不过在关于他的母亲这一方面,所有人的口风又是出奇地统一。无论是她身边的近臣,还是宗正寺的官员,都说方未寒的生母是荥阳郑氏的嫡女郑莹韵。
荥阳郑氏是兖州的豪门望族,势力颇大,是八姓之下的世家第一梯队。
就在刚才,方棠找到了荥阳郑氏在长明的族地,向他们询问郑莹韵此人的事情。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
荥阳郑氏根本就没有一位名叫郑莹韵的官家小姐!这人完全就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货!
方棠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可她多方打听追问之下,终于确定荥阳郑氏的人并没有撒谎骗她,郑莹韵此人确是根本不存在。
尽管穿着厚厚的绵裙,但彻骨的冷意还是缓缓攀上少女的脊背。
方棠根本不相信,宗正寺的人发现不了这么明显的疏漏。一位藩王的生父与生母都是世界上不存在的人,那方未寒是谁?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自幼通读皇家典籍,对于眼前这种诡异的情况也有自己的猜测。
他们的因果被抹去了,所有有关于方未寒父母的记忆被人合理修正,进而变成了现在这副自相矛盾的样子。但由于因果法则的存在,这些人会下意识地避免去谈论这种不合理的事情。
这种类似于灯下黑的把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临渊阁的命星阴影规避机制。
“临渊阁……”方棠轻声默念。
这个掌控时空之力的宗门为什么要抹去方未寒的过往?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自己的穿越是否也和临渊阁的人有关?
长明之龙已死,而天山之凤仍存,如今大周乱象已显,临渊阁……是否会像千年之前一般再度出山拯救天下?
方棠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除开临渊阁的事情之外,摆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個问题:
到底要不要告诉方未寒这件事情。
临渊阁布下的因果法则能够影响这世间的所有人,但从过去穿越而来的方棠显然并不在其中,所以……她可能是唯一能够知晓方未寒父母谜团的个体。
如果她不告诉他的话,他可能会被瞒在鼓里一辈子。可若是自己告诉了他……他真的希望知道这样的事实真相吗?
如果自己告诉他这件事情……会不会导致他和自己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方棠的心底没来由地有些恐慌。
无论自己的老师究竟和方未寒之间是什么关系,她都不能再让自己和方未寒之间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了。
她必须想方设法挽回他们之间近乎破裂的关系。
帝国的公主殿下深呼吸几口,努力平心静气,冷静地思考着这件事情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最终在深思熟虑一番之后,方棠得出了初步结论。
方未寒应当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怪罪于自己,这件事情应当能够成为她修复关系踏出的第一步。
马车驶入东宫,方棠快步走下,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向正殿寻纸笔。
顺便……再在诏书上写让东宫卫率全军回归长明吧,相信他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的。
方棠心想。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一骑自东宫侧门冲出,急速奔向城东。
……
……
“我当年离开长明,先是去了兖州。浑身上下只有一点盘缠和一把剑,别的什么都没有带。”
方巡说,“当年的兖州正在闹饥荒,分外可怖。”
“死的人多吗?”
“路边都是。”
方巡喝了口酒,说。
“兖州是世家的核心区域,皇帝的势力插不进去,而把饥民交给世家安置,等同于让他们去送死。”
方未寒默然。
在大周,世家犯下的任何错误到头来都可以推诿到皇帝头上,偏偏皇帝本人还不能对此表示任何否认。这是千年来的传统,也就是直到方遵这一代才发生了些许改变。
“当时我初出茅庐,认为世间没有什么用剑摆不平的事情。出门之前,我找到你的四叔,也就是当今的圣上,跟他说:‘四弟你放心,我此番东去,定能寻得大周的长生良药。’”
方巡笑了笑。
“当时他还笑话我来着,看起来还是我天真了……我的确找到了良药,但饮药却不得长生。”
你这想法倒是和之前的陶允姜有些像,方未寒心想。
“良药是什么?”
“除掉所有的世家。”方巡淡淡说道,“用一场血与火的暴雨洗涤十三州。”
“你看起来和四叔之间的关系很好,连这件事情的想法都一样。”方未寒感叹似地说。
“倒不如说……世家擅权的情况下,所有的皇室成员都会走向那两个注定的极端。”方巡道。
“你的一身御气修为是怎么来的?”方未寒问。
“我拜入了逍遥宗,苦修道法,幸亏在一行上我的天赋还算不错,最终得以突破到六转归元。”
“中间下山游历的时候,我结识了许多人。”方巡回忆说,“他们都对当下大周朝廷的现状有所不满,和你赵爷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方巡和他说了许多他下山时候的事情。讲他如何快意恩仇,讲他如何劫富济贫,又讲逍遥宗老一辈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的小八卦。
方未寒不知道自己这个二叔还有这么多离奇的经历,想来这些应该都是他泡妞的资本。
两人这一顿饭吃了得有一个时辰。
“四叔带兵去了邺城,他到底有什么打算?”方未寒紧盯着他,问,“难道他真的仅仅是为了敲山震虎?”
“哈,圣上的意思,谁又能猜得透呢?”方巡笑着摇摇头。
方未寒知道他是不想多说。
他奶奶的,和我都不想多说?难道我不是你们最倚重的侄子吗?
“二叔,记得这把剑吗?”方未寒拿出照渊,拍在桌子上。
“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把剑吗?”方巡疑惑地问,“伱好像把它叫做什么‘流明’来着?”
并没有看出来说谎的痕迹,显然方巡真的潜意识中默认了这件事情。临渊阁的手段当真恐怖,竟然能够修改既定发生的历史。
如今他有些理解为何临渊阁要订下繁琐而死板的守则了。若不是那些法则的限制,在百无禁忌的情况下,谁知道这个掌控时空之力的宗门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举动。
方未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二叔的记性还挺好。”
“那当然。”方巡摆摆手,“再陪我喝点,一会儿该走了。”
“走?”方未寒闻言茫然,“二叔去哪?”
“西域。”方巡淡淡说道。
仅仅是两个字,便让方未寒联想良多。
“二叔去西域……是以备不测?”方未寒谨慎问。
“是。”方巡这次没有否认,而是直接点头,“西域诸国是忠诚于大周朝廷的一股重要力量,需要一位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过去。”
“上原王氏真的会和我们撕破脸皮?”方未寒皱眉。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相信河朔世家会选择将帝国拖入战争。
“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但现在的局势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方巡沉声说,“上原王氏做了多少准备我们一概不知,所以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穷尽每一分资源。”
方未寒有些焦虑。
在脑海中那个所谓的剧本之上,他可是知道太康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尽管现在的世界走向明显与剧本不同,但方未寒依然不能确定会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
“二叔,你觉得异族入场的可能性有多大?”方未寒问。
方巡缓缓摇头。
“没有可能?”
“不是可能。”方巡顿了顿,“是一定。”
“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圣上不带兵留在长明,而是选择前往离长垣更近的邺城?”
方未寒沉默。
他只是说:“若朝廷有需要东宫卫率的地方,我定然竭尽全力。”
“你有这份心,我和你四叔就已经很欣慰了。”方巡欣慰地笑了笑。
他饮尽杯中冷酒,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龙渊剑:
“走了。”
“要不让二爷跟着你吧,二叔。”方未寒问,“西域遥远,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没必要,你二叔我啊……可是这世界上最强的几个人之一。”方巡咧嘴一笑。
方未寒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已经走出几步的方巡头也不回地丢给他一个东西。
“这个给你。”
方未寒下意识地接住,发现他扔过来的是一个菱形的令牌。
令牌只有巴掌大小,却出奇地重,不知道是以什么材质打造的。这令牌的装饰颇为简洁,只在正面的牌身上印有一个字:
“清。”
清?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夸我清正廉洁吗?
方未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啥?”
方巡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方未寒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妈的……二叔这浓眉大眼的也是个谜语人……”方未寒骂了一句。
他将这个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见过类似的制造。
清……清……这个字有点耳熟。
正当方未寒暗自思索的时候,明月符传来震动。
他拿起一看。
陶允姜:“咦,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当上清明伊尹的?”
萧槿:“?”
萧槿:“允姜你要是被谢令婉胁迫了,你就吱一声,我立刻飞过去解救你。”
陶允姜:“没有啊,小槿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萧槿:“因为你这炫耀的语气,除了谢令婉那个女人之外根本没人会用吧?”
谢令婉;“你有点好笑。”
萧槿:“本来就是!”
方未寒:“伊尹的信物是不是一个令牌,上边是个‘清’字?”
陶允姜:“是呀是呀!乖徒弟这你也知道?”
陶允姜:“上一任的伊尹辞职了,他的令牌不知道扔到了哪去,清明正在给我弄新的。”
方未寒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是吧……”他喃喃道。
清明的伊尹竟然是自己的二叔?也是“鼎剑”罗天罡?这他妈的都是什么操蛋事情?
方未寒站在酒楼门口,迎着冬日的冷阳站立,只觉得手里的令牌沉似山岳。
坦白说,这个结果让他很难以接受。
这就好像你突然得知了自己的父亲是世界首富一样,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怀疑这个消息的正确性。
怎么之前的十几年都没发现,到了今天却突然公开了身份?
这方巡不会在诓我吧?
在大惊失色过后,方未寒不禁有些狐疑地想。
方未寒和清明伊尹只打过一次交道,是因为陶允姜要拉自己加入清明,他和伊尹说了几句话。
他当时竟然丝毫没有看出来那个清明伊尹的真实身份!
等等,如果方巡是清明伊尹的话……那岂不是说他也能动用两种力量?
方未寒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仔细回想在武陵荒寺的一战,猛然发现方巡好像确实同时动用了血气和灵力。
二法不可同修,自己是由于天魂的缺失得以豁免规则,那方巡又是因为什么?
他的天魂难不成也被分离了?
“这件事情的确很匪夷所思。”云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
少女如同幽灵般的突然出现吓了方未寒一跳。
“清明的伊尹、天阙白袍的罗天罡,还有一个风流的闲散王爷,这三者竟然是一个人。”云纾感叹似地说。
“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怕是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玄机。”
“我只能说……二叔挺能藏的。”
方未寒将那令牌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这件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方未寒想起来方巡刚才吃饭时说的话“……中间下山游历的时候,我结识了许多人。他们都对当下大周朝廷的现状有所不满,渴望着为国家做点什么。”
现在一想……这特么说的不就是清明吗?
方未寒恍然大悟,而后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
方巡是之前的封号是广陵王,而这广陵王的封号如今又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皇族承受因果,不擅修行,可偏偏他们两人都能二法同修。难道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这件事情细思极恐,他越想越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广陵王……究竟代表了什么?”
恍惚之间,魏寒那戏谑的笑声穿过千年的时光,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
“记住我所说的一切。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将这个破碎的江山重新整合,废掉这个虚假的国号,还给天下一个真正的王朝。”
“多加保重。”
“广陵王殿下。”
方未寒咽了口唾沫。
当时魏寒看到的……究竟是“方未寒”,还是“广陵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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