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未寒被萧槿追问了好半天,对面的少女听见他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还以为是他受了什么委屈,把萧槿急得不行,甚至最后都说要跑到武陵找他。
他好说歹说,连蒙带骗,才让萧槿打消了这个念头。
拜别方巡之后,方未寒回到水师楼船上,开始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公务。
既然与拜火神教达成合作条件,那么荆州境内的魔教匪患估计不日便能解决。在长明那边的班师诏令下达之前,方未寒和东宫卫率获得了一个短暂的休整机会。正巧可以训练与新装备的磨合战术。
十天时间一晃而过,方未寒再度找到裴阶。
方未寒和裴阶打了个招呼后,笑着问:“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裴阶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将手中的火铳递给方未寒。
方未寒接过他手中的火铳,敏锐地察觉到此物与之前已然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是重量减轻近半,想必是不必采用笨重天方铜的缘故。而后方未寒又注意到,底火仓从原先的椭球形大幅度缩小,现在只有指甲盖那般大。
“方兄,这是我改良之后用以代替灵火粉的材料,火丸。”裴阶拿出一個布袋,布袋之中盛装数十枚棕色的小球。
“灵石为底,混合以清浊二气,中以火纹间隔,以便平常状态下的储存需求。”裴阶以源力抓取一枚火丸,令其飘浮在半空之中。
“一旦火丸遇到强力撞击,其中的浊气与血气便会融合消解,释放出大量能量,推动弹丸以高速射击出膛。”
火丸在半空中爆燃,灼热的气流激起满地粉尘。
“威力可有减小?”方未寒问。
“非但没有减小,反倒更为强大。”裴阶笑道,“以火丸作为底火的效率甚至要强于灵火粉,原先实心弹丸可击穿两寸夯土坚墙,如今换装火丸之后,在近距离开火甚至能达到三寸。”
“三寸?”方未寒咋舌,感到大出意料。
两寸实心土墙的防御能力便已然逼近重装板甲,若是三寸……以当下大周的铸甲技术,没有任何一副铠甲能够挡得住流火铳的正面轰击。
而在登神之下,明武的血衣尚未进化为铁铠之时,其防御能力并不如浇铸铠甲。连重甲都挡不住,更何况区区血衣?
“这东西的成本现在是多少?”方未寒问起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之前采用灵火粉的流火铳便是因为过高的造价才被否决方案,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折腾这么半天和拜火神教达成协定。
“四十两银子。”裴阶说。
这个价格是原先的一半不到,已经大大低于方未寒的心理预期。
“还需要五转的墨者吗?”方未寒问。
“不需要,在有图纸和模具的前提下,现在这个改进版本的流火铳只需要熟练的铁匠便能打造。”裴阶说,“我最近已经在联系荆州当地的熟练铁匠,只待模具打造完成,便能大规模投入生产。”
“好!”方未寒大喜过望。
四十两银子一把,东宫卫率全军三万六千人,拢共需要一百四十四万两银子。再加上火丸和维护所需的成本,总耗费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银子。
方未寒自然是没有这么多钱,但他可以伸手要。
等这批流火铳全部装备给东宫卫率之后,他们的战斗力将会提升到一种相当恐怖的程度。
正当方未寒打算用明月芦花和谢令婉要钱的时候,传令兵却急匆匆地走进来,抱拳说:
“卫率,长明的信使到了。他带来了公主殿下的亲笔信。”
方未寒拿出明月符的手为之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方棠?她给自己写信干什么?
他走下船舱,从恭敬的信使手中接过那烫着金的朱封信笺,缓缓展开。
“九弟亲启。”
方棠的字灵动小巧,透露着少女的隽秀。但在隽秀之余,每一笔的末尾都以中锋提出锋尖,凌厉暗藏。
字如其人,方棠的字显然也受到了她性格的一定影响。
方棠又叫回自己九弟了?方未寒有些诧异。
不过更让他诧异的还在后头。在这行打招呼的四个字之下,竟然是大片的空白,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方未寒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拿着信封仔细观察,最终确定这的确是大段的空白。
不知道方棠留出这么一片空间是想表达什么。
在大段空白之后,方棠说起了公事。
“……残冬将过,荆南暑热已在眼前。近孤得知魔教匪患初平,武陵大定,距九弟率军出征不过月余。国有九弟,实乃孤之幸事。”
“今荆州事毕,九弟可有领军返京之意?若有,孤当立出急诏,以迎东宫之军凯旋……”
“望速回。”
除去那大段的空白,方棠的信笺很是简短,只说了这么一件事情。
方未寒合起信笺,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陷入沉吟。
方棠想让自己回去,而且用的是这种商量的语气,大概率是向自己释放出的示好信号。现在的问题是……自己需要接受她的示好吗?
方未寒在经历了短暂的思考之后,便做出决定:
接受个屁。
从他自己的个人情感上来说,方棠甚至都没有向自己道歉,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就想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他又不是什么盲目愚忠的臣子,不可能事事都依着她的心意。
在这,也是更重要的,东宫卫率目前正在大规模列装流火铳。场地和工匠都已找好,若要再返回长明,定然会让先前的准备前功尽弃。
太康大乱迫在眉睫,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提升自己军队的实力,不能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赶路上。
无论如何,他必须等待流火铳列装完毕之后再行回京。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未寒心想。
……
……
冀州,邺城。
这座奢华的府邸原先是邺城太守的官邸,但在方遵御驾亲征至此以后,立刻便被太守贡献出来充作皇帝的行宫。
此刻的方遵正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摆有一副棋盘。
白子如龙,黑子如刀,刀锋嵌入巨龙的鳞甲,几乎要将它一刀两断。偌大的龙头痛苦扭动着,皮肉之间仅有少许皮肉粘连。
帝国的皇帝摩挲着手中的那枚白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仍在举棋不定。
“老了。”他叹了口气。
皇帝也是人,也有从年轻变得衰老的过程。历史上的大多数昏庸,都不过是老年判断力下降之后的必然结果。
若航船的走向只凭耄耋一人决定,这艘船离沉没便也不远。
方遵并未衰老到如此程度,但他也早已不复年轻时的那般魄力果决。
他的手上沾染太多鲜血,有好人的,也有坏人的。为了登上这个皇位,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为了巩固方家皇权,他指派长垣将士出关送死。
大周的权力握在不姓方的那一群人手中,他要夺权,便只能以血为祭。
时间匆匆而逝,无数人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清晰又模糊,待到他终于抵达黄金台前的最后一扇门时,回首望去,已然是一地枯骨。
早春的天气犹然寒冽,帝国的皇帝枯坐在亭台之中,打了个冷战。
方遵用力裹紧身上的大髦,忽觉眼前气流声响,却是薛公公出现在他的面前。
老太监弯下腰,恭敬道:
“陛下,蓟州城内有变。”
“有何变?”
“范阳卢氏对外宣称,族长卢泰年突破七转后根基不稳,现已重新闭关。”
方遵嗤笑一声:“上原王氏的人昨天刚到蓟州,今天卢泰年便自行闭关,真是做戏都懒得做。”
他盯着眼前的残局,黑白二字密密麻麻,棋盘上仅有数处空缺可供落子。无论落在哪里,似乎都不能改变白龙被黑刀一分为二的结局。
冷风拂过,吹动皇帝不再乌黑的鬓发,露出几缕掩盖不住的苍白。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方遵问。
“回陛下的话。”薛公公躬身回答,“今日是二月十九。”
“二月十九……”方遵喃喃自语。
“知道吗?”他低声说,“一千年前长垣落成的那一天,也是二月十九。”
薛公公的腰弯得更低了一些。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长垣要塞从未被人攻破过。它的墙砖之下不知道埋着多少异族的尸体,即便被马刀砍得遍体鳞伤,长垣仍在。”
方遵像是在对薛公公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若要说大周的皇族对这天下有什么贡献的话,当年修建长垣或许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长垣啊……人们都说,没有长垣拦着异族,便没有今日大周的安宁和平。”
“但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方遵站起身,瘦削的身影落入夕阳。
“长垣……它拦着的不止有塞外的残暴异族,更有中土的不臣世家。”
他拂袖转身,一步一步离去,步伐缓慢而坚定。如日月轮转,天命难违。
薛公公默不作声地跟从在他的身后,忠诚的老太监会支持皇帝的一切决定,虽死不悔。
夕阳斜照,树影落于亭台。寂寥棋盘之上不知何时悄然落下一枚白子,它正巧地卡在巨龙的咽喉之处,将巨龙的头颅与身体一分为二。
此子既落,方才还一边倒的局面竟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无论黑刀如何延伸,都不能将白龙完全杀死。一副死棋,竟然被一子盘活!
蜥蜴断其尾以求生,巨龙折其颅而幸存。
帝国皇帝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意。
……
……
天山,问天峰。
四十八重浑天仪以不同的时速转动,巨大的日晷针尖投下阴影,笼罩天仪下的泱泱门徒。
自天山封山以来,所有的临渊门徒便齐聚于问天峰上。
星移斗转大阵的纹路延伸成无数细小的分支,每一分支都联结着一个闭目的门徒。他们将自身修行的因果之力注入大阵,而运转的阵法又将星辰能量导向天仪。这些能量最终汇聚于天仪之上,日晷的针尖撕裂空间,破碎时空的留影发出哀鸣,
浑天仪的运转越来越快,几乎已然达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轰鸣声响彻问天峰,灼热的气浪将飞雪消融。
太虚真人站在天仪正前,垂手而立,面无表情。
冷热交替的狂风吹动衣袍,在他的身后,临渊八阁的首座一字排开,面皆肃穆。
不知过了多久,天仪轰鸣的噪声缓缓停下。台下众多临渊门徒如脱力般坐倒在地,气喘吁吁,显然是耗力甚巨。
众人闭目,聆听来自天仪的预言消息。
“时至,当归。”一名阁主低声说。
太虚真人没有反应。
“应召回御辰。”另一名阁主见状,补充道。
太虚真人依旧没有反应。
他闭目养神,仿佛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阁主……”这次是宇炉阁主玄全真君。
太虚真人睁开眼睛,垂首不言。
良久后,他漠然说:
“召回御辰。”
“临渊阁……为天下做得已然够多了。”
听到太虚真人的话,众阁主的面色不尽相同。
不忿者有之,不忍者有之,但更多的人都松了口气。
因果流光自天际闪过,划向东南。
……
……
会稽,东山。
谢令婉慵懒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柄流火铳,纤纤食指推动着尾部的机栓起起落落,好似找到了代替长明月季的新玩具。
“大小姐,广陵王殿下希望我们为他提供一笔钱。”一旁的侍女轻声说道。
“他要多少?”谢令婉问。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
“让谢前带人从庐江府库支取三百万两白银,遣大江水师护送左右,务必在半月之内送到他手中。”
“是。”
侍女领命退下。
谢令婉放下手中的流火铳,回首看向墙上悬挂的偌大地图。
“淮南、庐江、广陵、彭城、下邳……”少女在心中默念着几个反复出现在她桌案上的地名。
谢令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幅地图,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向长河以北的任何地区。
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骇然发现:这幅谢大小姐惯用的地图之上,长垣的位置不知被何人用朱笔打上了鲜艳的叉号。
“二月了……时候也差不多了。”
少女的手指轻轻抚过长垣的边界,抚过北方的万里河山。
“你们要什么时候动手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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