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太监的尸体旁,东宫卫率的士兵们无言注目,目光中满是敬佩。
他们或许不认识这位年迈的老者,但他们知道,这是一位可敬的人。
“薛公公对我极好。”方未寒低声说。
“东宫卫率尚未组建之前,在我和陛下互相猜疑的时候,薛公公一直在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平日里对我多有照拂,尤其上心。”
他不再说话了。
洛京近郊的风静静吹过营地上方的白泽旗帜,天青色的云垂得很低。
“好生将他安葬,别让我当个无情无义之人。”方未寒说。
“是。”
不属于东宫卫率的传令兵匆匆跑来,抱拳恭敬道:
“方将军,秦王殿下召您前往中军帐议事。”
“知道了。”
方未寒动身前往中军帐。
他现在所在的地点是响应朝廷号召,从天下四地集结而来抗击异族的盟军主营。
洛京大营之中这些军队的成分相当复杂,有像东宫卫率这样的长明嫡系部队,也有各地世家自己的私军,甚至还有部分当地豪族自发组织的义军民兵。
如今异族之势已然不可阻挡,大江以北的民心浮动。皇帝初崩,朝廷根本无力管制这些部队,只得任由他们如野草般自行疯长。
这些人需要一个共同的义军领袖,而显然一贯作为大周吉祥物的皇室成员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推举的人选是秦王方迎,这位方遵的长子。
但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无论是在名声、威望或是能力等各个方面,广陵王方未寒都要远远超过这个所谓的秦王。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没有推举方未寒。原因无他,唯忌惮耳。
在皇帝刚死的现在,所有人都要重新考虑站队的问题。而在站队立场没有定下之前,他们需要一個能够方便掌控的傀儡,而不是麾下拥有数万忠心耿耿士兵的实权将军。
方未寒走进中军帐,发现在场的众人大多穿着白色的丧服。
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
像是王之由、沈元兴,还有吴兴顾氏的顾徂等人,他们都是各地实权世家的代表,响应朝廷的号召,带着家族私军赶来洛阳。
琅琊王氏和吴兴沈氏的族长死在了平丘之战,王之由和沈元兴的身上都穿着丧服。
见到方未寒过来,沈元兴走近与他寒暄了两句,情绪明显很低沉。而王之由更是对着他遥遥点头,连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方未寒知道他们态度的变化是因为什么。
方遵带着两位世家族长一同死在平丘,折损了近乎全部的六转供奉,让琅琊王氏和吴兴沈氏元气大伤。两家的实力本就排在八姓之末,如今经此一遭更是和前面的几家拉开了差距。
这件事情的背后实在过于蹊跷,很难不让有心人联想到一些事情。比如说……皇帝方遵会不会是在故意削减琅琊和吴兴两家的势力?
方遵当时是怎么想的无所谓,方未寒不打算对此作出任何的解释。
“九皇弟!”热情的招呼声,是秦王方迎。
这位方遵的嫡子,曾经最被人看好成为储君的藩王现在红光满面,即便他穿着惨白的丧服也不能遮挡。
在凭空冒出一个长明公主方棠夺取储君之位后,方迎郁郁寡欢,索性离了长明。但他没想到才仅仅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帝国便风云突变。
他的父亲,周帝方遵竟然死了!
方迎被众人推举为盟军的首领,号天下兵马大元帅,这让他不免地有些飘飘然起来,那原本已经认命的心再度死灰复燃。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世家和军阀的人推举自己,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名号,自己指挥不动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但……这又如何呢?
想千年前,高祖方乾义不也是借着世家之力起势得道的吗?如今他借力又有何妨?只要能够登上龙椅帝位,这大周的江山不还是他们方家人的?
挡在方迎面前的最后一道障碍,只剩下了长明城中的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长明公主。
他原本正在发愁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收拾掉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派人去刺杀她的念头。
不过现在……倒是不用这般麻烦了。
想到自己刚才接收到的消息,方迎的笑容不禁更加志得意满。
方迎的目光扫过眼前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族弟,笑容敛去。
虽然方未寒和方棠之间的关系不睦,但似乎自己这位九弟……便是那方棠的东宫卫率啊?
对于方未寒,方迎其实一直都有些忌惮,更有些嫉妒。当他确定方未寒没有争夺皇位的龙血浓度时方才松了口气。
“九弟,父皇驾崩不过半月,你为何不穿丧服?”方迎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俨然是一个孝子贤孙的模样。
“军情紧急,未及换衣,还望秦王殿下见谅。”方未寒不咸不淡地说。
秦王晋王和他的关系说好也不好,说差倒也不差。三人毕竟同族,血缘关系又是极近,不可避免地会打交道。
对于这两个族兄,方未寒没什么好说的。引用谢令婉对他们的评价:“秦晋二王有些小聪明,但着实不多。只能做看门护院的狗,给它几根骨头足矣——却永远做不了统御万邦的龙,毕竟……就算给狗披上龙皮,它也只是狗。”
再看看婉婉对方棠的评价:“刚愎自用的幼龙,倒也有几分魄力。”
婉婉基本上不夸人,对于方棠的评价已经算是不错。
幼龙也是龙,以方棠和他们相比,只能算是委屈了她。
“这次便免了吧,但九弟今日后可要立即换上,不要失了礼数。”方迎拍拍他的肩膀,故作关照似的说,“父皇不在了,以后就要靠咱们兄弟几个相互扶持了啊!”
他又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
方未寒点头称是,于是方迎转头便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起来,哪里有半分方才悲伤的样子。
陈钰先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骂道:
“这方迎真他妈孝顺,算是给老子开了大眼了……”
“小心祸从口出。”方未寒瞥他一眼。
“无事,我的修为已然恢复到六转的境界,祸从哪来,我便给它打回哪里去。”陈钰先自信不已。
方未寒站在中军帐内,只觉得自己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索性闭目假寐,静静等待着会议的开始。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未寒听得方迎的声音:
“诸位请静一静。”
方迎站上台前,目光沉痛。
“父皇驾崩,大周局势危急,而诸位能够于此危难之际驰援,我心甚慰!”
“诸位都是我大周的股肱之臣,如今本王接到从雍州发来的十万火急消息,还望诸位与我一同定夺。”
方迎从袍袖中抽出信纸,说:
“相信诸位中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异族军队在两天前已然抵达雍州腹心的右冯翊,距离长明城只有几天的路程。”
“这是从长明传来的最新消息,之后便再无音讯……我们能够有很大概率确信,现今的长明城已然陷入异族军队的重重包围之中!”
中军帐内,各义军首领的表情不一。他们有的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大惊失色之余也在急速对策。而更多的人则是提前一步从各自的信息来源获知长明被围的消息,在权衡利弊之后也都有了各自的决断。
“现在,有一个问题,本王迟迟拿不定主意。”方迎说。
“究竟要不要去解围长明?”
他的话音刚落,帐内便有一人站出来,神色激动:
“秦王殿下,末将认为,这长明城必须要救!”
“哦?可是陈留郡守赵英赵大人?您请说,这解围长明的理由有哪些?”方迎笑道。
“理由有很多!”赵英大义凛然地说。
“其一,长明是我大周的国都所在,当今储君长明公主殿下也正在城中。此城万万不得有失,否则我大周江山难稳。”
“其二,长明城中尚有五万守军,尽是禁军精锐,战斗力有保障。而反观异族虽号称十万之众,然其中大多乃西域番邦仆从,战力定然不堪一击!我等若援,里应外合,定能解长明之急。”
“其三,长明城坚粮足,况且有乾天通明大阵守护,异族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攻破!待敌军久攻不下,疲怠之时,正是我等援助之机,”
赵英的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在场部分人听得默默点头,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
不过很快地,又是一个反对的声音响起。
“赵大人所言有理,但并不全面!在下有不同的见解。”
发言者,荥阳郑氏族长郑冲屏。
此番聚拢在洛京的义军共有十余万人之众,由于离得近的原因,荥阳郑氏带来了一万余人,是义军中的一股很重要的力量。
郑冲屏的地位远高于赵英,眼看他出言,在场的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首先是有关赵大人方才说的其二……此次异族千里奔袭长明的是五部之中的宇文部,而宇文部的战力十分强悍,我军长途赶路,兵困马乏,定然不是对手。而军中缺少马匹,在面对异族的骑兵袭扰时毫无办法。”
“尽管我们有十几万人,但倘若这是异族的陷阱呢?”郑冲屏淡淡说道,“围困长明,引诱我等救援,而后将大周在江北的最后有生力量尽数歼灭。”
“倘若真是那样,那我等救援长明,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郑家族长所言有理。”众人默默点头,这的确有可能是个陷阱。
而且没有人愿意去和异族野战,北衙禁军的下场摆在那里,这完全是个找死的活计。
“有关其三,乾天通明阵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挡异族。但要知道,这当世九阶阵法的灵石消耗量可是如饕餮猛兽一般庞大,以长明的灵石储备,最多一刻不停地开启半月此阵。”
“半个月的时间,试问诸位谁有信心战胜异族?”
中军帐内又是一阵沉默,而后爆发出阵阵赞同的声音。
不同于赵英的大义凛然,郑冲屏完全是站在了个人的角度去考虑,完完全全地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带着麾下私军响应朝廷号召的赌徒罢了,他们只想趁乱捞一笔,牟取最大的利益,可没必要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现在的明河谷地之中有十万异族军队,几乎与杀机地狱无异,没人愿意去送死。
“至于第一点……这就更加无稽之谈了。”郑冲屏顿了顿后,说道,“社稷危难之际,没有什么祖宗之法是不能变的。”
“长明没了,我们可以迁都洛京。洛京没了,我们还有彭城,还有金陵,还有成都!”
“而若要论起血缘关系……也并非必须长明公主殿下不可!”
他冲着佯装镇定的方迎拱手作揖。
郑冲屏没有把话说全,但已然与明示没什么两样。
“郑大人莫要再提此话!”
尽管心中狂喜,但方迎依旧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愤怒样子。
“长明公主的储君之位乃我父皇定下,我定然会全力支持父皇的决定!”
“是。”郑冲屏拱手致歉。
事到如今,在场的众人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郑冲屏打得是什么主意。
荥阳郑氏以前便是铁杆的秦王一派,此番方棠受困,他是把宝全都压在了秦王身上。
众人不想受他节制,但更不愿去长明送死。
“我赞同郑大人的话。”
“我也赞同。”
一个个拥兵自重的将领纷纷表态。
轮到王之由的时候,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方未寒。
方未寒和王之由平静地对视,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迟疑与犹豫。
方遵的所作所为,让这位接过琅琊王家权柄的年轻人有些动摇。
沈元兴上前一步,以手肘触碰他的胳膊。
王之由扭头看去,发现沈元兴冲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最终,王之由沉声说道:“我琅琊王氏兵力不足,无力支撑诸位决意。”
方迎面色一沉。
王之由的这番话看起来是两不相帮,但在这个关头说出扫兴,实际上还是偏向他的对立面。
偏偏他说的还是事实,平丘之战王家死伤惨重,他的确无法要求他们再提供什么帮助。
沈元兴紧接着表态:“吴兴沈氏与琅琊王氏同进退。”
此番洛京之集,八姓之中仅仅来了王沈两家,他们全部保持中立,方迎的面色有些难看。
不过两家的实力大损,现今孱弱,倒也对于大局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很快地,除了王沈两家之外,其他所有人都选择固守洛京,伺机向东南方向撤退。
方迎以为大局落定,不禁喜上眉梢。
正当他心中得意之时,却发现帐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表态完的众人都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一名年轻人,他身着灰白色轻铠,背覆白泽披风,腰间长剑神异超然。
从这场闹剧的开始直到终结,他都一言未发,像是一名冷眼旁观的过客。
在众人的视线中,方迎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广陵王殿下,你的决定是什么?”
方未寒抬起头,锐利如隼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看向王之由,王之由眼光微动,而后低头不去看他。
他看向沈元兴,沈元兴闭目,对他温和地微笑。
他看向郑冲屏,郑冲屏后颈一凉,心底骇恐,不敢与他对视。
最后,方未寒看向方迎。
秦王殿下被他看得全身发麻,根本抵抗不住他的庞大威势。在他的感觉中,和自己对视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血缘族弟,而是一只凶残嗜血的猛虎。
中军帐鸦雀无声。
泱泱锦衣数十,竟无一人敢于与他对视。
“锵!”
照渊剑出鞘,如拂拭过后的皎然冷辰。
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方迎心底一慌,恐惧之情如潮水般涌来。
“方……方未寒,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方未寒漠然地看方迎一眼,身形越过他的身侧,径直走向大帐的正门。
他停下脚步。
照渊落下,剑锋切开土地,在正门外的地面上留下一道燃烧着血气烈焰的沟壑。
方未寒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似是不屑,又似是失望。
所有人的心中均是一惊。
中军帐帘被掀开,初春的阳光洒进,映照着东宫卫率灰白铠甲的灿光。
他们听得这位背负无数传奇的年轻藩王冷冷说道:
“诸君且去,我自西行。”
陈钰先为他掀开帘帐,方未寒大步流星地走向账外,徒留方迎脸色铁青。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阳光之下,他们看到如羽如林的白泽卫士在方未寒的身边分列两道,像是在迎接他们的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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