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知道赵氏孤儿的事情吗?”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如何做你的老师?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嘻嘻……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有点感慨嘛……老师你说,为了拯救自己年幼的储君,那程婴和公孙杵臼,一人牺牲自己的儿子,一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了所谓的君臣之情,这真的值得吗?”
“在其位,谋其事。你不是任何人的臣子,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份君臣间的情感。”
“那,老师……你也会……”
“自然,我会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
“老师说得这么果断,该不是在说好话哄我?”
“我从不骗人。”
“哼……老师是真心的也好,是骗我的也好,我反正是当真了!”
“若有一天,我置于危险之地,老师……可千万也要来救我呢,我会等着老师的。”
她恍然回过神,记忆戛然而止。
流矢穿空,铁砂乱舞,刀剑交击发出碰撞,士卒的喊杀声不绝如缕。
“撤退!”方未寒高声喝道。
他的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像是锐器所伤。
少女伸出手,凝滞片刻,终是悄然瑟缩回袖。
方棠多想在这里就喊他一声老师,或是爹爹。但她知道,这绝对不是个好时机。她会让他分心,在这种生死关头。
他真的来了,没有和自己恩断义绝,真好。
万般心绪交织在心底,心脏跃动,似要跳出胸腔。
方棠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如断线珍珠,不住地自腮边滚落。
“殿下,我们快走!”方未寒抓起她的手,想要拉着她爬上自己的战马。
一道磅礴刀光自后方斩来,逼得方未寒不得不将方棠推开。迎着来袭的刀光,他倒转照渊,深吸一口气,大脑出奇的冷静。
踏上修行之路之后,方未寒已经惯常以低打高,以弱胜强。敌若提刀来犯,他必以剑相还。
“顾剑。”他心中默念。
照渊斜挑,血气狂涌而出,剑锋乍起血色雷霆。
“轰!”
宇文衔杀机毕露的一击被尽数挡下。
陈钰先独自一人缠住另外一名明武和那名圣祝,而方未寒则需要正面对上宇文衔。
“带着殿下走!”方未寒旋身挥剑,血气混合星力倾斜,砍翻数个异族勇士,转身对着身旁的内率士兵吼道。
“是!”内率士兵为方棠清出一条路,将她扶到方未寒的战马上。
方棠当然不愿走,但她明白,以自己的力量留在这里,只能是对方未寒的拖累。
她用力抹去眸中的晶莹,一振缰绳,战马便极具灵性地一跃而出。
目睹方棠离去,方未寒松了口气。
正压着他打的宇文衔却突然撤身数步,暴力蹬踏一旁的墙壁,身形如离弦之箭,直扑向方棠。
他的目标就是方棠!
方未寒正想追击,武者气机骤然发出预警,星力疯狂嗡鸣。他转过头,却看见漫天的箭雨。箭头惨白,反射凄冷的光。
这些箭矢全部都是那种诡异的箭!
他不敢大意,身体暴退,同时将长剑极速旋转,在身前舞成满月。
密集箭雨如蜂群般顷刻而落。
“叮叮叮!”
照渊剑磕开十数支箭,但数量太多,仍有漏网之鱼。
前胸传来剧痛,皮肉被撕扯穿透,血流如注。方未寒低头看去,看见他中了三箭。一箭在胸前,两箭在肩膀。
他顾不得拔出箭头,强忍剧痛,脚下运起血气,朝着方棠的方向急冲而去。
宇文衔已经杀到方棠的背后,距离犹在不断减小,至现在仅有数丈之遥。
方未寒一咬牙,鼓荡星力注入长剑,星辰纹路在照渊剑上逐层亮起。
他抬手掷出长剑,照渊如狂龙出水,疾射向宇文衔的后背。
宇文衔递出一刀,正中方棠身下战马。它一声哀鸣,前蹄跪地,背上的方棠被高高抛起,狼狈地滚落在燃火的街道旁。
她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见凶悍的草原战将朝她冲来,手中长刀似燃烧的鲜血。
方棠咬紧牙关,将玄曜放在身前,一端撑地,准备拼死一搏。
老师不顾性命千里来援,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宇文衔冲到近前,正待出刀,背后寒毛乍竖。
他猛然转过身,看也不看地横劈一刀,暴烈血气如苍狼长啸。
“锵!”
袭来的照渊剑被弯刀稳稳架住,而后被刀柄巨力弹飞。
方未寒脚踏血气跃来,踩过路旁马车顶棚跃起,接住半空中的照渊剑,趁势下劈。
天机剑法,雯霄络楼。
剑尖浮起星辰风暴,汇聚跨越空间的因果洪流,此剑宛如天河倒转,径直砍向宇文衔的面门。
星力渗入血气残片,寸寸瓦解血铠,如铁水漫过流沙。
宇文衔痛苦地低吼一声,似野兽的怒啸。待到星辰风暴散尽,站在方未寒面前的人已然浑身浴血。
方棠愣愣地看着他,看见他胸前插着的箭矢,还有被血浸染的衣袍,心脏抽痛。
少女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她发出的哭声干扰到方未寒。泪水自少女的脸颊滚落在地,落入尘埃。
方棠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北城门的方向跑去。
方未寒握住箭杆,屏息用力拔出,带起一蓬鲜血。他的面色苍白,伤口处深可见骨。
宇文衔低垂弯刀,说着不流利的官话,森然问道:
“你,想为你的王,死?”
“她不是我的王,她是我的学生。”方未寒说。
拼命奔跑的少女身形一顿,瞬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我,成全你。”
宇文衔的身体猛然膨胀一圈,肌肉鼓起,毛发倒竖,面色转为不正常的赤红。
明武六转,暴血。
方未寒曾经三次对上六转暴血明武。
符轲,被温折雪重伤,而后被自己以恚龙噬尾加持旸环破锋杀死。
赫连图,力战数十回合,终究不敌,而后被温折雪一剑灭杀。
一旦六转明武开启暴血,尚处于五转的方未寒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方未寒闭目感知,和两名六转缠斗的陈钰先虽不落下风,但气息正在愈发变弱,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他必须为方棠争取足够的时间,至少让她能够去到石当流身边。
“来吧。”他低声道。
照渊剑燃烧起星辰光焰,方未寒不再保留,将镜天与明武的修为全力释放。
“吼!”
宇文衔咆哮一声,踩碎石砖,身形如炮弹朝他冲来。弯刀横斩,带动冲天的血气涡旋。
方未寒站在原地,照渊剑有规律地闪烁着。
他的影子在燃烧。
【临渊七杀星剑法·黄泉覆舟。】
【引动因果戒律,以燃烧己身因果为代价,引动世界位面之外的能量造成绝强破坏。】
光影消散,化作浊黄色的焰。照渊剑出,如万千星辰的坠落。
“轰!”
刀与剑相碰,庞大的冲击波逸散,士兵化作断臂残肢,方圆十丈内的房屋尽数坍塌崩毁。
僵持几息,血气终究压倒星光。
“嗤!”
照渊被击飞远落,胸口一阵寒凉,而后是触及灵魂的剧痛。
将弯刀刺入他的胸口,宇文衔手持刀柄,低吼一声,朝前方猛冲。两人撞碎几堵矮墙,烟尘四溅。
剧痛使方未寒的大脑空前冷静,他单手握起弯刀向外推去,锋利刀刃割伤手指,鲜血染红刀锋。
宇文衔双手发力,试图旋转刀柄,彻底杀死方未寒。这让他没有注意到方未寒的另一只手。
“唳!”
空气爆鸣,照渊剑倒旋飞回方未寒的手中,剑锋上血气大盛,他打出了回雁断山。
照渊剑砍在宇文衔的腰间,剑锋刺破皮肉,几乎将他的身体一刀两断,直到触及脊椎,才堪堪停下。
宇文衔吃痛怒吼,抬起一脚踹在方未寒的前胸。
这一脚势大力沉,是盛怒下六转明武的全力。方未寒的身影瞬间向前飞去,撞断几堵矮墙,撞塌一座鼓楼,滚落在长明的巷尾,正好落在奔跑中的少女面前。
当看清楚面前人的容貌后,方棠的大脑轰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伱……你流了好多血……”她带着哭腔说道。
他想要站起来,却觉得四肢无比沉重,根本不听使唤。
宇文衔的那一刀刺穿了他的肺,方未寒呼吸困难,只觉得空气中都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方棠扑到他的身旁跪下,颤抖着撕下自己的一截裙摆割断,小心翼翼地按在他胸前的伤口上。
淅淅沥沥,长明下起了雨。
雨水混合着他流出的鲜血,晕染开猩红色的花。
“我死不了,你快走。”方未寒勉强说。
方棠仿佛没听见,将那截裙摆绕到他的腋下,环绕一圈打上结。
“我走不了了,他过来了。”
似是做了某种决定,方棠轻轻笑道。
她的纤指抚过他的侧脸,指尖微微颤抖着,诉说着少女不平静的心绪。
“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真的谢谢你……”
她的眼泪落在方未寒的手背上,混合着雨丝,温热而冰凉。
玄曜剑闪烁着微光,像是落了一层萤火虫。
方棠在他的唇间轻轻一吻,带着血的腥,泪的咸,如苦酒沁入心灵。
“老师,活下去。”
少女眷恋而不舍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向着巷口跑去。
轻盈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再没有回头。
春雨绵绵,落在方未寒的发间。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记起来了?”
方未寒喃喃自语。
“老师……”
“老师!”
“老师,我还在呢!”
她唤自己的样子,或娇嗔,或恼怒,或狡黠。那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回来了?
很快地,方未寒便反应过来。
方棠是要引走宇文衔,给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这具残破的躯体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濛濛的春雨中,方未寒艰难地睁开眼。
娇小的少女站在他身前,靛裙似海,飞苏如絮,发间点缀几朵星辰,美得不似凡间造物。
方未寒眼底微微一亮。
“云纾,快去救……”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方棠离去的方向。
“很不甘吧,对不对?”云纾轻声道。
方未寒微微一怔。
少女蹲下身子,裙摆落地,不染埃尘,圆润的膝透着粉红。
“温折雪告诉过你,不要捧烛。”云纾轻轻地说,“可……什么是捧烛呢?”
“大周国势危如累卵,长明飘摇,即将不保。你独自率军前来,欲要力保国都不失,挽狂澜,扶大厦,此为捧烛。”
“方棠不信任你,但你依旧放不下她。她突逢大难,你不想置身事外,亦不想你们间的关系毁于一旦。于是不远万里,舍命相救。此亦为捧烛。”
“她让你不要捧烛,但你偏要捧烛。如今变成这样,你满意了?”
方未寒看着她:“云纾,你……”
少女伸出手,将他指向远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扳了回去。
“我救不了她。”云纾冷冷说道。
她漠然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天道恒常,无可违逆!这是你们的命!”
夕阳落暮,春雷凌空炸响,雷声隆隆。
……
……
天山,问天峰。
温折雪跪坐在天仪前,明霄剑平放膝头,锋刃出鞘两寸。
太虚真人缓步走来,拂尘搭在臂上,面容无悲无喜。
一向守礼的温折雪,见到太虚真人来此,却罕见地并未行礼。
“师尊,何至于此。”
她的声音中满是痛苦。
“天命大变,预言将至。我等临渊门徒,为何非但不念如何拯救苍生,反而自锁天山,商讨迁宗之事?”
“我背负的使命,是为了将临渊阁从虚空漂流召回现实,而不是将宗门迁至另一个时空。”
太虚真人神情微动,叹息道:
“人疾,须服药。世疾,须丧人。此风波不宜及我天山,避世不出,善莫大焉。”
“那苍生该当如何?”少女冷声质问道。
太虚真人唯有沉默以对。
“师尊,这世界注定会毁灭吗?”
“圣尊所言,自不当错。”太虚真人道,“衍星有百,黯者居九九。”
“但仍有一丝希望,不是吗?”温折雪轻声问。
“凶险非常,几不能改……”
“师尊。”
温折雪打断了他的话。
她站起身,雪白裙摆在她的身后飘扬。
“我见过奇迹,所以我相信它的存在。”
少女坚定地说。
“我们犯过错,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太虚真人默然。
温折雪仰起头,看向遥远的天际,似能透过云层,窥见月亮。她似乎发现,今夜的星空,似乎要比往昔的任何一天都更为灿烂。
问天峰顶,狂风呼啸,二人相对无言。
“你不后悔?”太虚真人问。
“我不后悔。”温折雪说,“我再也不会后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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