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知州居固却没想到自己瞌睡就来了枕头。
他正愁府衙抽不出人手到城外安置灾民呢,这边州学的韶伦就来寻他,说是想为学生求一个上街演讲的机会。
演讲这词虽是没听过,可对方只一番解释,他便明白其中好处了。
便是借学生之口,鼓动百姓,让他们自发组成救济的队伍,弥补官府人员的不足。
此事若真的能成,那他只要派出少少的差役过去,维持城外基本的运转便好,无需再为劳力发愁。
“大善!大善呐!”
居固面上显现出久违的轻松,他伸手拿起韶伦带来的济民时文,一目十行的读着,越读神情越是激动,到了最后,竟是不住抚掌叫好。
“果然是我沁缙州学培养的学生,不仅有济世爱民之心,还就敢为人先!”
说罢,又是看向一旁韶伦,抚须赞道:“韶院长果然非同凡响,执掌我州学不过三年时间,便让学中气象一新,老夫早该明白的,能以大比之试引动学生向学之心,又岂非寻常人物!”
韶伦淡淡一笑,并不接下他的溢美之词,只是缓缓说道:“那此事便劳烦知州大人吩咐下去,若有差人见州学学生上街演讲,还需相帮一二。”
“那是自然!”
至此,宣甲班的演讲计划就得到了官方的肯定,再有院长特别批假,第二日一早,学生们便上街了。
不过当众演说哪又是那么容易,第一次就能轻易上手的,不少书生捏了自己的时文站在路边,光是见这来往的百姓,便就心底打怵,腿软不说,连嘴巴都张不开。
一个上午过去,发言之人寥寥,就算有书生鼓起勇气当众朗读了自己的文章,也只得来百姓莫名其妙的眼神。
这秀才相公都说的什么?通篇之乎者也,到底啥意思了?
中午,宣甲众人聚集在一起,讨论起上午得失,都觉挫败。
“我于得月楼前演讲,可从头到尾都是无人驻足,最后还被得月楼伙计赶走了,实在让人气愤!”
“刘兄还有些许勇气,在下却是惭愧,站在街上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恨不能掩面而行。”
几人一说,都是不免颓丧叹息,前日绞尽脑汁所作的文章,本以为只要当街诵读出声,必能引得百姓共鸣,可现实实在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直教他们无所适从。
“这样下去不行!”
李守成皱着眉头,高呼出声,“我们一定是有哪里做的不对。”
“李兄所言,我等又何尝不知,可到底哪里不对,谁又能知道?”
一时间,众人都是垂头丧气,只言不语。
沈凌微一沉吟,“各位可有想过,许是时文于百姓而言过于艰涩才会如此。”
他这半日,比其他秀才情况稍就好些,选择了在甜水巷附近演讲,那里普遍都是邻里,平日就是相熟,故而还愿给些面子,听他说上几句。
可他明显感觉百姓对文章中的内容无甚兴趣,很多句子从他口中说出,还要再解释一遍,方才能使人清楚明白,特别是引经据典之时,众人更是云里雾里,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看来还是方法不对。
“沈兄所言,我亦有感。”
谢树显然赞同沈凌的说法,他上午演讲之时并非无人注意,反是有不少读书人驻足而观,且看他们表情,是对自己所言深有所感的。
所以,并非他们方向不对,只是而是方法有误罢了。
“既是如此,下午再就演讲时,诸位措辞还需尽量浅显,至少也让百姓知道我等是要做些什么。”
商议之后,众秀才在街边随便对付一顿,便又开始下午的演讲。
“沁缙州众位,我乃州学学子李守成,立于此处,便是想与众位说一说城外流民聚集之事。”
李守成站在街角一个人流还算密集的所在,面色涨红,高声言道。
他本就是书生打扮,又说是自己州学学生,还要主动跟大伙讲讲城外的情况,就这一句话,便让来往百姓停了脚步。
城门已关了大半月了,之前虽然官府说朝廷赈济很快就到,围城之局必解,可到底没人出去过,也不晓得外头到底是怎么样了,心里是又好奇又惶恐。
现如今有人主动来说,还不快挤到前面来打听打听了。
“外头到底啥样了,快给说说。”
“就是,可别墨迹,快说来听听。”
不少人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是催着李守成快快说来,不要再卖关子。
见百姓问的焦急,小秀才才清清嗓子,朗声言道。
“城外灾民众多,露天席地,无依无靠,一日一餐稀粥,不少人已是饿如枯骨。”
“他们家乡离此处千里之遥,一路不是多少人没了性命,于他们来说,能走到州府所在之地,便是寻到活路,找到希望。”
他缓缓将前两次外出所见慢慢道来,言及凄惨之景,光是略作想象,便引得围观百姓面露不忍。
“知州大人已命城中粮铺捐粮,但官府人力到底有限,不能顾及方方面面,所以我州学学子在此处倡议,众位若有心力,便就后日一早随我等前往城外,为灾民做些实事!”
李守成语气激昂,双眼有神,字字句句直入人心,可围观百姓到底第一次参与到演讲之中,虽是觉得城外灾民可怜,但还是没有人立时振臂高呼,愿意响应此事的,反都是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这读书人意思,是要咱也出城帮忙吧?”
“是这话,不过我可不敢去,万一外头出了什么乱子,到时候可没处说理去。”
“外头不是还有军队呢么,我瞧着应该不会如何吧?”
“呿,你要去你就去,可别拉着旁人下水。”
“就是就是!”
周围百姓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都是同情有余,但不肯出力的。
李守成看在眼中,也不心急,反正他这只是一处而已,今日外出的宣甲班同学,总共七八人,若是连讲两日,他倒不信这城中百姓当真铁石心肠,无一人肯对灾民伸出援手的。
一拨人散去,另一拨人又聚拢过来,整整一个下午,秀才们都在州府各处人流汇集之处演讲,有巡逻衙役见到的,还帮忙维持了下秩序,这便更让众人知晓,他们这般行为,是得了官府默许的。
接连两日,宣甲班都处在停课状态,只贾乡一人没参与进去,他想上课,夫子便将他安排在昇甲班中,这便让昇甲秀才也知晓了宣甲秀才们的所作所为。
“真就不知所谓,什么演讲,简直可笑!”
“城外灾民再就可怜,只要不影响了乡试开考便好。”
“官府总能处理妥当,此事又哪是几个秀才能左右人心的,可别到时候事没办成,反让州学蒙羞了。”
在贾乡添油加醋之下,昇甲众人对宣甲班秀才的自发行动都是嗤之以鼻,只有裴曲放在心中,下学之后来了甜水巷向沈凌打听此事。
从沈凌口中,他才知晓事情始末,又兼看了对方的‘演讲稿’,顿时激情澎湃,难以自抑,当场便就表示自己也愿加入演讲的队伍中去。
多一人帮忙,沈凌自然欢迎,但他意料之外的是,第二日州学开课之时,裴曲带着他的济民时文入学,在昇甲众人面前慷慨激昂一番,才就请假离去,是让他的同学们皆尽反思昨日所言是否妥当了。
而两日之后的清早,李守成早早起床,辞别家中老仆,带着端砚一起往甜水巷走去,他要先去同沈兄碰头,之后才敢去城门之处与其他人集合。
这一路上,他都心怀忐忑之意,不知辛苦的这些时日,是否真就能够打动城中百姓,让他们甘愿出力相帮。
毕竟市井小民,平日一斗米,一担柴,都要斤斤计较,而此时出城,不仅危险,也无报酬,于个人角度,全无得利之说。
可当他同沈凌一起穿过街角,看见远方城门所在之处的熙攘人群之时,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才就真正落下。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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