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长公主府。
夏日暑热,蝉鸣恼人,府邸后院之中,芭蕉密植,肥绿宽阔的叶子舒展,在地上遮挡出大片清凉的阴影。
门扉敞开着,正可看到院中盛夏斑驳的光影,长公主容安慧斜斜依在铺了玉石凉席的金丝楠美人塌上,一双凤眼微微阖着,将睡未睡,姿态慵懒,身后两个美貌丫鬟手执羽扇,徐缓而动,角落一个硕大铜盆,其上雕龙刻凤,里面堆满冰块,凉气如丝如缕。
蝉鸣声中,院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待行到廊下之时,堪堪停住,来人躬身垂首,露了半边身子。
原是乳媪齐氏。
“长公主,管家容四求见。”
容安慧睁开了她狭长斜飞的凤眼,从美人榻上缓缓起身,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两个侍女轻声说道:“你们都下去。”
“是。”
须臾之间,婢女便收了羽扇,悄无声息的下去了,这时齐氏才上前一步,行到廊前,问:“可要老奴唤他进来?”
“嗯,去吧。”
齐氏应声离开了,不多时,又带了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进了院子。
“容四拜见长公主。”
“进来说话。”
容安慧微微颔首,玉臂轻抬,招了一招,特许老者进到廊下说话,好不受这烈日酷热,齐氏则是代替了之前两个婢女,拿起羽扇,站在长公主的美人榻后,为她打扇。
“事情办的如何了,东西可有送到?”
“不负长公主所托,老奴已经办成了。”
容四躬身回道,并不敢抬头望上容安慧一眼,更不用说壮着胆子问上一问,为何公主要送了那许多值钱东西予一普通小民,还又说是聊表感谢之意的。
贵人的事,他不该问,也不敢问。
“嗯,对方是何反应?”
容安慧端坐着,语气清清冷冷,教人摸不清她的情绪。
“额。”
管家容四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权衡着措辞,良久之后,才就说道:“那姑娘并不愿收,还一直同老奴逼问您到底是谁,老奴不说,她便生了怒意……”
“好,我知道了,你差事办的不错,下去吧。”
打断了容四的话,容安慧挥了挥手,便教人下去了,等那脚步声远去,她才又缓缓靠回美人榻上,阖目沉思。
“公主,老奴一直不曾想通,既是已经确定那位就是多年前失踪的少爷,为何您,却是不欲相认呢?”
齐氏皱着眉头,实在是如何都想不明白,在明知亲子近在眼前的情况下,主子为何要这般压抑自己。
半月前,她的长子迟迟而归,带来了在水阳县以及南自县探听而来的消息。
那沈凌,十有八九便是十几年前走失的小世子!
她还记得得知信息的那天,长公主激动的神情与心碎的叹息,和恨不能立时教人备马,前去寻人,当场认下那个孩子的冲动,可仅过一晚,主子竟是又沉寂下来了,甚至都没将此事与驸马透了一丝声息。
闻言,只听容安慧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又何尝不想马上认回我的璟儿,但……”
“在未确定当年的事中非有阴谋之前,我不敢莽撞行事。”
容安慧所想并非没有道理。
二十几年前,先帝尚在,她之阿弟虽贵为嫡子,但却非长,再加上母后走的早,父亲是时又是宠爱滦贵妃,而滦贵妃之子,更是为长,朝中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一时朝中立嫡立长,争论不断。
而她虽为女子,但从小长在先帝身边,又学文进武深得宠爱,若能得她支持,也不乏是一襄助之力。
她出嫁之后三年方得一子,爱若己目,平日外出,随侍之仆从、豪奴足有二三十人,于京城之中混迹的游子且都精明,遇到这样出行的阵仗,早是都远远避去了,如何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拐了她的璟儿去?
要说这其中没有阴谋,没有诡计,她是根本不信的。
但事情过去多年,当初都未能查出什么,现在再想寻出些端倪,又是谈何容易,为了保护璟儿,她只能先选择隐忍。
齐氏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公主不愿,而是公主不能。
“那公主后面还有何打算,难道真得等找到罪魁祸首之后,才能与小公子相认吗?”
容安慧微微怔楞,其实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去做,这孩子被拐的时候才仅仅三岁,普通幼儿,这个年龄根本还不记事,更遑论璟儿在这之后受了多少年的苦楚,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是从未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过。
如今璟儿的生活刚就平静些,自己若是这样突兀地闯进去,谁又知会不会引了他的反感和抵触?
容安慧满面难以决断之色,齐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重重一叹。
“这些年,小公子也真是受苦了,可恨那沈家,收养了公子,不说锦衣玉食的照看着,却是磋磨打骂,竟还让、竟还让个下作妇人差点要了小公子的命去!”
讲到这儿,不光齐氏说得哽咽,容安慧的胸口更是怒意翻腾。
是啊,她的璟儿,视若珍宝的璟儿,竟教人如此相待,若不是有那姑娘相救,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与他相见了。
“这沈家,我自会好好收拾。”
容安慧眼神一暗,向来和婉温柔的表情都是透出些狠辣之意。
“不过此事不急,总之往后相认,还需有用到这沈家的时候,倒是那个姑娘,人却不错。”
齐氏有些迟疑地看了眼主子的神色,口中不确定的问。
“公主说的是,小公子的……妻子?”
却听容安慧轻笑一声,满面温善和煦,出口的话却让齐氏浑身一抖。
“璟儿天潢贵胄之身,该是娶一知书达理的名门之后,如何能纳一农妇为妻?”
齐氏知晓自己刚刚僭越了,惊的差点跪下身来,“是老奴说错了,此等乡野村妇,自然不可能是公子的妻子。”
“乳媪无需如此,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不会因此小事怪你。”
“不过这姑娘确也不错的,若是非她相助,璟儿不说凭着本事考上举人,如今便是能不能留下条命来,都是难说。”
这话一出,却让齐氏有点摸不清主子的想法了。
“那您的意思是……”
“这姑娘出身是差了些,但她与我儿有救命之恩,若璟儿真心喜欢,往后便就抬她作个贵妾便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
“那主子您命容四送这些东西前去,便还真的就是为了行这谢意了?”
“这仅是一方面的原因罢了。”
容安慧又再靠回美人榻上,微微阖上双眼,“此女虽有几分本事,还能在京城开了铺子挣些钱财,但到底出身微贱,平日生活之上,一应所用之物,必是寒酸。”
“若我不知便罢,现下知道璟儿便在身边,又如何能看他过的这般清苦。”
“送去的那些物件虽非御赐之物,但也权可一应日常所需,其中还有些笔墨纸砚,都是有钱也难买到的,只要那女子还对璟儿有一分真情,就该将之取出,以待我儿所用。”
公主原是一片慈母之心……
齐氏张了张嘴,心里总觉哪里不妥,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打着羽扇。
抬手遮了遮廊外白灿的日光,容安慧侧卧于美人榻上,似是暂时了一桩心头琐事般,舒展了眉头。
“这蝉鸣恼人,过会吩咐人去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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