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俊美,唇上一抹黑须修剪的整整齐齐,头上扎着纶巾。整个人清清爽爽,给人一种甚为温雅干净的感觉。
那男子进门之后,第一时间目光也落在了李徽身上。李徽不认识他是谁,但知道一定是参加宴席的客人,于是起身拱手行礼。
“在下李徽,有礼了!”
那男子一听,面露讶异之色,拱手还礼,呵呵笑道:“有礼了,你便是李徽么?果然是丰神俊朗的少年。你识得我么?”
李徽一愣,想了想,确实没有任何的印象,于是老老实实的道:“抱歉,我确实不记得你是谁。”
那男子笑着点头道:“那也难怪,我在舅家也没见过你,这几年事务繁忙,也很少去吴郡。早些年你又年少,可能真没见过我。”
李徽心中惊讶,听到‘舅家’‘吴郡’两个字,再想起适才谢玄所说的,今日他的朋友从吴兴郡来的,又是姓张的。顿时便几乎能猜出他是谁了。
“呵呵,我叫张玄,和吴郡顾家是姑表之亲。李小郎的母亲是顾家人是么?说起来我们和顾家的关系倒是差不多。我母也是顾家人呢。呵呵呵。”那男子呵呵笑道。
李徽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此人正是吴兴太守张玄。张玄的母亲是顾家少家主顾琛的堂妹,是顾家甚为亲近的亲戚关系。
李徽暗骂自己糊涂,其实之前谢玄说他有朋友从吴兴来,自己便该猜到是张玄才是。张玄和谢玄两人被士族名士们称为南北二玄,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原来是张府君,我真是眼拙了,失敬失敬。”李徽忙道。
张玄笑道:“莫要这么客气,你是小谢的朋友,我也是小谢的朋友,咱们又沾着些亲眷关系。你叫我玄之便是,那是我的字。”
李徽听着张玄话语亲切温和,心有好感。张玄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身上却并无老气,温文尔雅,让人大生好感。
不过,在得知张玄的身份的时候,李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来。自己和顾家决裂的消息张玄想必也知道了,但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会不会眼下客气,之后会对自己痛加指责。谢玄可是打过招呼的,说什么如果他的朋友对自己说些什么,自己不要在意云云。
但眼下看起来,张玄的态度上似乎并无不满之意,倒也不必去多想。
两人行礼正要落座,但听厅后脚步声响,一群人的欢声笑语传来。片刻后,花厅后门处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谢安,旁边有谢玄谢琰以及其余几名自己不认识的男子。
张玄离席上前躬身行礼,李徽也站起身来。
“谢公,有礼了。”张玄道。
谢安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李徽,对着张玄笑道:“玄之已经到了啊。谢玄,这又是你的不是了,又把人丢在厅中不管是么?说了你多少回了,你便是这么交朋友的?你还能有朋友,真是令我惊奇的很。”
谢玄无语,翻着白眼道:“四叔,我这不是去请您和六叔了么?”
谢安同样翻起白眼道:“客人重要还是家里人重要?”
谢玄摆手道:“得得得,我错了,成么?玄之,我对不住你,让你久等了。”
张玄哈哈大笑,一帮谢家子弟也是哈哈大笑。在谢家,这是常态。谢安爱找谢玄的茬,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叔侄斗嘴可不是吵架,那反而是关系亲密之故。众所周知,谢安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对谢玄好。倒也不必在意他对谢玄吹毛求疵,那其实是一种调侃和刻意。
谢安的目光落到了李徽身上,长眉一挑,装出惊奇的表情来。
“哎呦,这不是李家小郎么?稀客稀客啊。谢玄,李家小郎架子那么大,做派那么大,今日居然赏脸出席了么?谢玄,你这面子不小啊。咱们谢家蓬荜生辉啊。”
谢家众人轰然大笑。李徽面孔涨红,拱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甚为尴尬。
谢玄甚为无语,却也无可奈何。叔父毒舌,他是知道的。只希望李徽不要因此发怒,还记得之前自己打了招呼的话。
“李徽见过谢公,见过各位公子。”李徽低声道。
众人还礼,谢安走上前来,眯着眼看着李徽道:“城门郎,听闻你事务繁忙,忙的都告病了,是不是如此啊?做事要张弛有度,不要那么拼命。你若病了,我大晋岂不是少了一位青年才俊?”
谢玄差点疯了。四叔这也太过分了,这不是变本加厉的给李徽难堪么?李徽怕是受不了这讽刺了。
“四叔,李徽是我请来的客人……”谢玄低声道。
谢安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李徽,等他回应。
“多谢谢公关爱,事务并不繁忙,相反却很清闲。不过却很适合我。李徽自知学识浅薄,正好利用此机会多读些书,多充实自己。感谢朝廷授予我这样的官职,如我这般寒门子弟,确实需要这样的充实自己的机会。朝廷体恤寒门小族,李徽深切的感受到了,感激不已。”李徽沉声说道。
“哦?你觉得这是朝廷的关爱?老夫可不觉得。城门郎是无关紧要的官职,那恰恰是对你的不重视啊。你不觉得愤怒么?不觉得委屈么?你来京城为官,不是为了看城门的吧?而是抱着一腔大志气而来的吧?”谢安带着可恨的笑容说道。
这下不仅是谢玄,其他人也觉得谢安有些过分了。李徽已经找台阶下了,谢安还是要将梯子抽了,这着实有些过分。换作任何人,此刻怕已经待不下去,要拂袖离去了。
李徽没有拂袖而走,而是面带笑容道:“谢公的看法,李徽不敢苟同。看城门没什么不好的。我大晋之所以能够立国至今,正是因为我大晋上下各司其职,团结一心。若将我大晋比作一座巍峨宫殿的话,如谢公这样的人便是顶梁之柱,是宫殿的骨架和承重的柱石。但光有柱石梁柱也不成,还需要有屋瓦木椽子,还需有砖石草灰,需要有廊下风铃,阶下之石。这才能组成巍峨宫殿,华美无比,却又能遮风挡雨。李徽当不了柱石梁柱,却愿当一片瓦,遮蔽方寸之地。和其他普通的瓦片砖石一道组成宫殿的一部分。这也是一种贡献和自豪。”
厅中静悄悄的,众人没想到李徽会做出这样的回答来,都颇为惊讶。这样的回答颇为得体,既没有激烈反驳让谢安难堪,却又表明态度,为自己辩解,可谓绝妙之极。
谢玄差点鼓起掌来,暗暗的向李徽挑起大指。
谢安似乎也没想到李徽会这样回答,连消带打,让他有些错愕。但他并不打算干休。
“说的很好。不过你该不会甘心当一片屋瓦吧。若你的志向仅仅如此,你又有什么出息?所有人都拿你这样的话为自己辩解,安慰自己。那我大晋还有什么未来?我大晋需要的是更多的栋梁,而不是需要更多的瓦砾砖石。”谢安淡淡道。
李徽微笑道:“谢公所言极是,每个人都要有上进之心。所以我才利用时间博览群书,增广见识,以备朝廷所需。若朝廷需要我承担更大的责任的时候,确保自己能够胜任。从片瓦成为细小的柱子,是需要不断的精进自己的。不光是要读书增识,这也是对在下心智的一种磨练。不能忍受困境的人,便无法担当大任。”
谢安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拍李徽的肩膀道:“李家小郎这张嘴,有滔滔雄辩之才。老夫说不过你,但愿你言出于心,而非是夸夸其谈。来来来,入席,入席。”
谢玄长吁一口气,知道四叔的三板斧已经砍完了。
谢玄其实心里明白,四叔大概率还是在测试李徽的耐性,而非故意的刁难羞辱李徽。城门郎的职务本身就是四叔对李徽的一种测试,以四叔的胸襟和风度,绝不会无故对一个后生这般刁难。那只有一种可能,四叔是要进一步的测试李徽的弹性。
谢玄拉着李徽走到谢家众人面前一一引荐。
“来来来,李徽,我给你引荐引荐。这是我六叔。你没见过的。”谢玄拉着李徽来到一名四十多岁,长着络腮胡子的男子面前介绍道。
“见过六叔。”李徽拱手道。
“呵呵,李小郎口才了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兄说不过别人的。我叫谢石,谢玄的六叔。”拱手笑道。
谢石是谢安的六弟,如今是黄门侍郎,当今皇帝司马奕的身边的随侍官员。
“这是谢瑶,我四叔的大儿子。”
谢瑶是谢安长子,生的瘦弱苍白,病恹恹的模样,但是态度很是温和。
李徽拱手见礼,谢瑶也微笑还礼。
谢家子弟数人一一见过之后,众人纷纷落座案后,互相随意说话,气氛甚为随意。
谢安坐在居中的木案后,四顾一圈,问道:“谢玄,你姐姐道蕴呢?不是说要来玩一会么?不来了么?”
谢玄笑道:“我不久前去请过了,正在打扮呢。四叔你也不是不知道,姐姐见人定是要打扮得体的。也不知打扮给谁看,都是自家人,偏偏要打扮一番。我建议,咱们还是先喝酒吃东西,还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描眉画目的,时间可长了。”
谢家众兄弟轰然而笑,看来谢玄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
哄笑声中,猛听得厅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小玄,你又背后编排我么?瞧我怎么治你。”
谢玄一愣,吓得吐舌瞠目。
谢安哈哈大笑道:“这下好了,背后嚼人舌根,被当场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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