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张老师倒了一杯茶,微笑地望着他。
他掏出一包烟,给我一支,自己抽上,吸了一口后,吐出一串烟泡,慢慢地向我诉说着他的父亲。
他说,他父亲喜欢经常从乡下来学校看他。每次来都谈家事。这个家事不止是自己家里的事,还包括他的堂兄弟,堂兄弟的儿女。
我点点头,帮他总结一下:“就是喜欢谈你爷爷以下的这个家族的情况。”
他点点头,接着道:“谈谈情况也就罢了,主要是他每次带来的都是坏消息,从来没有一个好消息。”
我心有底了,问道:“是不是说晚辈这个不听话,那个离了婚。做生意的赚不到。这个喜欢赌钱,那个游手好闲,聪明一点的又特别老实。”
他双手一拍:“你不愧为心理师。”
我拿起烟,他给我点火,我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说道:“你这么一个大家庭,只有你家情况好点。”
他用力地点点头:“跟你谈话就是轻松,我想要说的,你都理解,我没有说的,你也知道。”
我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我帮你说透,你不仅讨厌你父亲,还讨厌你这个家族。”
他端起杯子,准备喝茶,手停在半空,呆了。
我淡淡一笑:“你别介意,我帮你数数你的‘家族病’:一是兄弟不和。你父辈之间,谁也瞧不起谁,经常为一些小事发生矛盾。二是对待外族,特别大方,特别和气,特别谦虚,特别能吃亏。”
张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道:“万先生,你概括得一丝不差。所以,我努力读书,只想离开那块土地,离开那些所谓的亲人。”
我点点头,说道:“理解你的心情。这不止是你一家的情况,很多家庭家族都如此。我也不怕出丑,说说我家吧。”
张老师听到我说“说说我家吧”,大为感动。
我说:“我家也如此,我母亲天天跟我说亲戚们的事,这个搞得不好,那个家境很差。除了说亲戚,就说村上的人家,谁家几代没有翻身,谁家女儿在外面做丑事。没有一桩是什么好消息。”
“这样啊?”
“对。一样,一样,一样。”
这样一说,张老师和我拉近了距离,把藏在心底的那些事全抖了出来。比如他父亲跟他叔叔一辈子不和,仅仅是为了一块菜地。而他父亲对别人挺大方,一棵大树,别人讲几句好话,他二话不说,给了人家,只收了半价。
说他叔叔更加不像个样子,别人欺骗他父亲,叔叔不帮忙,还和人家打得火热。原因是在整个家族中,唯有他家目前稍好一点,他教书,有工作;妹妹在一家有名的企业当高管。整个家族都嫉妒他们。
而他父亲呢,又瞧不起自家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经常来说自家人的短处,以此获得一种心理满足。
他最后总结道:“我恨透了那块地方,包括我那个家族,我只想远离。我希望我父亲少与我来往。”
我说:“你不能怪你父亲,也不能怪你家族。这个问题如果要谈,要从一千多前谈起。”
他愣了,望着我,一脸迷茫。
我问道:“你教哪门课?”
“历史。”
“太好了,我就跟你谈点历史吧。”
“这跟历史有关?”
“yes。”我站了起来,扳着手指数道:“远的不说,从宋朝开始吧,蒙古人一路南下,把北宋的两个皇帝宋微宗、宋钦宗都掳去了。
然后一路杀杀杀。穷凶极恶,心狠手辣,把南宋的最后一个皇帝逼得跳海自杀。
再说清朝吧,入主中原,用血腥开路,扬州十日,杀了八十万人,嘉定三屠,河面上尽是尸首。”
这些历史,他当然烂熟于心。
我总结道:“在几数次血腥的残杀下,咱们汉人虽然有岳飞,有文天祥,但是,很多普通人变了,变得委曲求全,胆小怕事。”
“为什么我们总是打不过人家呢?”
“在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不仅身材高大结实,善于骑马,他们在体力上,意志上,战力上是强于汉人。后来,外国入侵,到了热兵器时代,我们科技不如别人,武器落后。
所以,张老师啊,这不是你一家一族之情况,是潜伏在整体人心中的自卑。只是张家表现得强一点,李家表现得弱一点而已。
今天,你当历史老师,就应该从小我的心境走出来,不要讨厌你父亲,你的家族,而是要激起你的学生,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为中国之复兴而学习。”
说着说着,我也不禁热泪盈眶。
张老师连连嘘稀。说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终于明白了,这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
我一笑:“其实,你自己身上也无形中继承了你父亲的那种思想基因。”
他一愣,望着我。
“就说上次吧,我来你们学校讲课,你第一个站起来出去‘尿急’,你父亲是看不起家族中人,你就更加,其他人你也看不起,你只崇拜那些有名头的什么教授、名师,推而广之,你也自卑,只崇拜所谓的强者。
如果你能用鼓励的眼神支持一下我,用平等的心态鼓励一下我,那该多好啊,幸而我有点小技,不然,真的当场被你们弄得下不了台。
所以,教育孩子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也希望我们的老师把腰杆先挺直。把平等、自信、尊重别人放在首位,那才可以为‘中国之崛起而教书’,才会教出一代有自信,能自强的新人。”
他满脸通红,红到脖子根上了。
“好吧,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也许你觉得刺耳,但您是老师,下一代的成长,老师的教育十分重要。言重了,你不愉快,但你可以好好想想。”说罢,我站起来。
他也知道,站起来就送客。他也站起来,问道:“多少钱?”
我摇了摇头:“要钱吗?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你不恨我就够了。”
“一定要数钱,我受益非浅。”
我双手抱拳:“得罪。一分也不要。”
推让几次,张老师走了。
这是我夜谈中唯一没有收钱的。
夜色深深。我坐在那儿,一支接一支地抽。
陈二爷说得好——你若想出人头地,万难万难。别人不会允许你。张老师家是这样,他家稍好一点,他父亲瞧不起别人,族人只想把他家拉垮。张老师本人何不是这样,他读了个大学,就想轻慢别人,只想把别人的场所子搅乱。
谈什么你讨厌父亲,为人师表,应该先把自己令人讨厌的地方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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